大姐出嫁时我才九岁,那时我正恨着她。
那日离过年还只有五天,是当时最神的江边瞎子推算的。他说那日风和日丽,阴阳调和,最宜嫁娶。大姐属相金箔金虎,性刚命硬,女生男相,最好找个能压得住其势头的日子方能成就美事。那日正好也是壬寅,和大姐属相一母同胞。正所谓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斗来斗去,自然再恶不起来。况且饿虎入冬,皮肉皆松,要恶也气势有限……
她婆婆听人家这样说,就定这一日,再不考虑其它。
也怪,那日天气确不一般——冰风苦雨了一个多月,突然来了这么个大晴天。第二日又接着冰风苦雨。这无疑给大姐的婚姻生活预示了好兆头。人们都断言:大姐好福气,将来的日子肯定如这日的光景般金灿灿、暖融融。
当母亲又哭又唱地哼着离别歌,诉说大姐出嫁后的种种不便与艰辛;当硬汉父亲为痛失一个好劳力、好帮手暗自饮泣;当贤惠大嫂为离去这个闺中伴侣而伤心落泪时,我却乐不可吱地躲在门背拍手偷笑:“哈!这个恶婆!让她嫁了好!嫁了她就成了客,再没资格管我!最好是让她嫁个狠丈夫、碰上个恶家娘,对她一日三餐打、三日九餐刑!帮我出了这口恶气!”
也难怪九岁的我竟如此怨毒。大姐留给我的创痛实在是太深了!时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右脑门靠太阳穴处还存留着一个比蚕豆还大的硬疙瘩——这是大姐送给我的离妹纪念品!我曾怀疑这可怕的纪念品会不会有一天突然癌变致我于死地?至少,它也是恼人的骨质增生。因为每逢晴雨变化,它都酸疼难当,时刻提醒我它的存在和威胁。我很怀疑:我成年时突然冒出来的偏头疼就与它有关——我真想除掉它!这个可怕的阴影!可恨它长的地方太特殊,我一直不能如愿。
事情还得从那年夏天说起。那是端午节后的第二天下午,大队部的赤脚医生杨华来给吃粽子吃得拉肚子的二哥看病,顺便带来了母亲托他买的两只塑胶网袋。这网袋母亲是一见钟情。她去二十里外的镇中心合作社给大姐办嫁妆时,那里的一个女营业员正挎着织毛衣。母亲觉得这家伙既好看又实用,就爱了。那网袋大小与后来流行的纸礼品袋差不多,但质量绝对比纸袋牢靠,能提得起上十斤重的东西。而且,颜色也蛮好看:糖果色。红的红得耀眼,绿的绿得迷人。杨华给母亲带的两只网袋——一只粉红、一只翠绿,除了颜色和大小不一样外,其它没什么差别:网线都只有缝衣针大,鲜艳而透明,如美玉般泛出一层油光。尤其那提手,又圆又粗,光滑明亮,大小适中,一如金银铺里的玉手镯。如果拆下来套在手上,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这两只网袋母亲早有打算:一只给我做书包。一只给即将出嫁的大姐织毛衣。按习俗,她必须给婆家至亲人物见面礼。毛衣(实质是晴纶)既体面又实惠。有了这网袋,大姐的毛线球就不会再四处乱滚了。而且,走到哪都可以带着信手编织。
这俩网袋虽然漂亮,我虽然都很喜欢,但从实际出发,又不乐意接受。我天生是个实用主义者——这样两只四处透窟窿的网袋,哪一只能适合装笔?
可是,很显然我又没了别的选择。母亲既然说了这两只当中之一就是我的书包,我再不乐意也得接受。否则,我就连这样虽不适用、却很漂亮的“书包”都没有了。那时的农村,家家户户都还很穷。许多人连几块钱的学费都交不起,更别指望书包、文具盒之类的奢侈品了。象我,书是有得读了,可即将升入三年级,还从没拥有过一个象样的书包。此前,我不是用父亲给我编织的苎麻绳网袋,就是用母亲弃置的空洗衣粉袋。那些铅笔、钢笔、圆珠笔等尖嘴文具常常趁虚开溜。我因此也就常常为那些刚刚产生感情的文具又来一次哀悼。
我真不明白:母亲既有那零钱一次次给我补买笔,为何不干脆就将这些钱凑齐了一次性给我买个帆布书包?哪怕是用最廉价的土布给我做个简易书包也好啊!
如今,当她终于想起给我添置书包时,居然又是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货!
我怀着满心的不快,暗地里将那两只网袋相了相。发现绿的那只外形短些,比较适合我这样的小个子提。可惜它眼太大,不适合装笔。红的那只于我虽说偏长,但它的眼小,对笔们的约束力应该相对较大。
出于对笔的珍惜,我决定要那只红的,虽然天然的审美观让我觉得绿的更不俗。
我主意已定,却不言明,礼让竞争对手大姐先挑。她此时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两只网袋瞧。一会儿瞧瞧这只,一会儿瞧瞧那只,好贪婪的样子。明显两只都想要,两只都舍不得。我不由得很紧张,生怕了她两只都要,又怕她也选中那只红的。但在她面前,我不敢抢先。虽然,人人都说该尊老爱幼,懂事的大人该让着不太懂事的小孩。但我的大姐,从来只望别人让她。我虽然年纪小,却也明了她的个性——我不愿又挨她揍,只能让她先挑。
这时,母亲权威地开了口:“晓露,你人小,先挑。”
我一阵窃喜,迅速瞥了明显不悦的大姐一眼,有点担心地说:“我要红的……”
“不!我要红的!”我话音未落,大姐便迫不及待地大嚷道。嚷着,还满带威胁地瞪我一眼。
我吓了一大跳,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一碰上那凶巴巴、满含威胁的目光,体内天性的倔强又呼地喷发。我挺了挺胸,勇敢而坚决地说:“不行!我只能要红的!它眼小,不容易掉笔。你反正是放红绳,眼大些还有利于走线!”
母亲听了我的辩解,赞同地点头:“晓露讲的有道理,红的就给她。你不要争了,拿绿的吧。”
杨医生笑着插嘴:“都说你家晓露飞灵,读书成绩好,又能说会道。看看,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话就一道一道的。长大了,可不是个角色?”
不知是不满母亲向着我,还是不忿杨医生赞了我。大姐竟恼羞成怒,一把抓过红网袋迅速抱在胸前,一边蛮横地白了我一眼,说:“我说要红的就要红的!那个你不要就算了!啰啰嗦嗦什么?”
接着,她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你不要最好——我全要了!我调换着用!”
我被她吓得缩在母亲的腋下不敢吱声。
母亲皱了皱眉,好声好气地劝她:“你这么大个人,眼见也要当娘了,还跟一个几岁大的细妹子争什么?这东西又不是再买不到。你实在喜欢,下次杨医生再去县城时,不会再叫他帮带一只来?”
谁知这话更惹恼了大姐,她冲母亲一瞪眼,嚷道:“我人大怎么了?人大就不是你亲生的女?你事事都依着她,我偏不服这口气!”
母亲被激恼,也提高了嗓音,斥道:“自家屋里的妹妹都让不得,将来嫁到别人家去,可怎么得了?不要以为人人都和家里人一样好说话!反正那时我管不着,也懒得管!由你自个去碰钉!”说着,将绿网袋递给我:“晓露,你懂事,先将就用这个。等下次杨医生再去县城,另帮你带个真书包来。那时,这只网袋仍归你。”
我不晓得健忘的母亲这“买好书包”的诺言是否会兑现,何时才能兑现?但想想大人们都拿她没辙,我一个小孩又能把她怎样?只有强忍着不满,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那只心仪的红网袋强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