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转过身说:“当你看见自己的某种未来后,即便用尽方法试图改变它,也只可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你为改变未来所做的一切,都将导致这种未来一丝不变地发生。”
玲珑听得目瞪口呆。
主家颓丧地瘫坐下去,“你的意思是,我就要死了,对吧?我就要死了……”
白兔有些可怜地看着他,嘬着大牙说:“啧,看开点,人皆有一死嘛。”它指了指玲珑,对主家说,“你会死,这个孩子也会死,你有生以来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你瞧,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人出生时,未来的一切都不确定,但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死亡。你觉得自己即将死去很不幸吗?可你已年近半百,有妻有子,生于盛世,得享富贵。相比那些生于战乱,年纪轻轻就在街头冻饿而死的人,你已经很幸运了;还有那些还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他们连‘生’的机会都没得到过就死去了,与他们相比,你所过的每一天、说的每一句话、吃的每一口食物,甚至你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幸运的吧。”
它吊着尖细的破嗓,继续说着:“人本就该时刻做好死去的准备。人类的生命短暂又脆弱,世界变化无常,每个人都时刻面对死亡的威胁。谁要是以为自己一定能活到多少岁,或是以为自己一定能活着看到明天,那就只能说他是个蠢货。可这世上的蠢货特别多,他们从没想过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随波逐流,活在世人的眼光里,重复着每一日的生活,浑浑噩噩直到死去。”
兔子打了个嗝,可能是由于刚才萝卜吃得太快了,它顺了顺气,慢悠悠地说道:“要我说,你这辈子活得不赖。你想要财富,就来白龙馆求馆主给你能带来财富的物件。得到织云屏这六年多来,你利用它给你的先机做买卖,未曾一日歇息过,而现在,你已经过上了理想中的富足生活。虽然我不能理解你对钱财的这种执着,但至少你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努力过,最后也得到了。这样活过以后,面对死亡还有什么可悲伤的?”
“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主家神情木讷,不知是在问白兔,还是在问自己。
看着主家失魂落魄的样子,白兔疑惑道:“啧啧,我刚才说了这么多话来安慰你,你还在伤感什么?馆主还总说我悲观消沉,看来是因为没见过你现在的样子。”
“我回去了。你就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吧,日子可能不多了。”兔子说着就拉开门往外走,“别想太多了,啧啧,想什么也没用,反正都是要死的。”
听了兔子的话,玲珑有些发蒙。见它出门,她迷迷糊糊地跟了出去。
玲珑追到廊下,见白兔穿好靴子,提着灯正要走。她轻咬下唇,有些犹豫地问:“你是妖怪吗?”
兔子转身,问道:“你怕我把你吃掉吗?”
“不怕。”玲珑摇头说,“你喜欢吃萝卜。”
白兔展眉,嘿嘿地笑了。
玲珑问:“主家会死吗?”
兔子嘬着牙不说话。
她又问:“我也会死吗?”
“啧啧,人皆有一死嘛。”兔子说完,略有深意地微笑着。
玲珑看着白兔提着紫色光焰的小灯往小院外去了,背影一蹦一跳的。她还在那发愣,听见主家唤她:“玲珑。”她慌忙回身进了屋。
主家神情黯淡地歪坐在桌案旁,对玲珑挥了挥手说:“你把这些收了。收完就回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玲珑收了碗碟,端着托盘出了书房。玲珑不是太明白刚才主家和白兔说的话,她回头,看到主家的坐影,有些落寞的样子。
这几天遇见的怪事太多了,半夜在后院碰见的男子、与玲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会变化画面的屏风,还有今晚那只白龙馆来的能说人话的兔子。明天见了哑姐儿一定要跟她说说,玲珑边走边想,反正哑姐儿也不会告诉别人。
玲珑把东西端回灶房,跟一旁还在忙着准备明日朝食的孙厨娘打了个招呼,转身要走。孙厨娘喊住玲珑,笑了笑,用油纸把那几个胡饼裹了,塞到她手里。
玲珑把胡饼揣在怀里往寝室走,饼已经不怎么热了,但还是能闻到麦粉和了酥油、粘上芝麻烤出来的那种焦香。玲珑很少能吃到白面,更别说酥油胡饼了,那饼香随着每步的动作从小袄衣襟里溜出来,让她一路上口水直流,真想拿一个出来尝尝。可她想着要感谢同屋的三位姐姐这几日的照顾,还是该拿回去与她们分享,才忍住了。
刚到寝室门外,她就听见榴红的说话声:“我估摸着,玲珑是不是撞邪了,要不怎么没来由地就烧了三天?”
一个柔柔的嗓音传来:“哎呀,快别说了,怪吓人的。”是一向有些胆小的秋烟姐姐。
玲珑见她们在讨论自己,觉得此时贸然进屋会很尴尬,只好有些踌躇地站在门口。
“我吃饭时听邵元说,他头天晚上起夜,远远见到过一个鬼影。”榴红说。
“要说撞邪,日子也对得上。你们想,玲珑是那天早上病倒的,下午就发现哑姐儿了。”萍儿姐姐也在。萍儿以前在举人家做过侍女,会识文断字,所以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可这回玲珑怎么听不明白她的话呢?只听她又说,“也许哑姐儿头一天夜里就意外坠井,溺水身亡了。夕食过后不就没人见过她了吗?邵元说的鬼影会不会就是她?”
榴红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意外?说不定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你们还有心思乱猜!”秋烟有些生气地说,“我要睡了,看玲珑回来你俩怎么跟她说。”
门被拉开了。
一阵凉风涌进屋子,榻上的三人都向门口看过来。玲珑抓着门框,似乎要把指甲嵌进木头里去。她脸色苍白,表情木然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石像。她咬着下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来:“你们说什么?谁坠井了?”
萍儿避开玲珑询问的眼神,望向一边,默不作声;平日里话最多的榴红也没说话,抱紧双臂,看向地上。
屋子里的沉寂重得能将人碾碎,秋烟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玲珑,和她眼神相交的那一刻又迅速躲闪开去。她站起来,沉默地走到玲珑身边,手扶上她的肩,把她拉进屋子里,关了门。
“玲珑,”秋烟蹙着眉低头看她,“你病倒的第一天下午,在后院老井里发现了人。捞起来才知道是哑姐儿,已经断气了。”她小心翼翼地柔声说着,一边说一边掉下了眼泪,“这孩子也实在是命苦,生来就是个哑巴,好在出落得伶俐可人,让主家和夫人都喜欢。眼看再有一两年,收到主家房里,若生个儿子,也算熬出头了。平日姐妹们看她得宠,多少有些妒忌,但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到底还是怜爱多一些。唉,好好的人,怎么就落了井呢?”
一时间几人都有些唏嘘。
只有玲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似要把嘴唇咬出血来。榴红去拉玲珑坐下,摸到她的手,冰凉僵硬。
“不是她,”玲珑勉强地笑出来,“哑姐儿没死,她不可能死了。”
萍儿也凑过来试图安慰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抚着她的后背。
“你那天病得厉害,我们几个做完活儿就回来看你,所以都不知道这回事。”榴红抹了抹泪珠,跟玲珑说,“第二天哑姐儿她爹来闹了,我才听人说的……”
那日清晨,天还未亮,榴红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了。她们的寝室在东苑南边,刚好背靠前院,吵闹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萍儿和秋烟都蒙着头继续睡,榴红好奇,伸手抓了衣衫穿上,只拿水抹了把脸便跑去瞧热闹。她刚从前院边廊的暗门探出头,就瞅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仆役和家丁,围廊里也躲着交头接耳的嬷嬷和侍女。定睛看去,庭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正是府上的跛腿门房,人称刘老二的。他满脸通红,腮边又是老泪又是尘土,花白胡须都沾成一缕一缕的,边哭着号着边踉踉跄跄地往堂屋前走,站也站不大稳,酩酊大醉的样子。旁边的家丁一副想去阻拦却又不好上前的神情。眼前这个人,正是哑姐儿的爹。榴红忙问旁边一位嬷嬷怎么回事,才知道哑姐儿出事了。
“主家那天得知哑姐儿落井没了的事,因避讳这种横死的,当晚就差人置了棺木,将她好生葬了,又送了些钱给哑姐儿的爹,算是抚恤。哑姐儿她爹没见着女儿最后一面,许是心里不爽,又喝了些酒,第二天一早就闹到府里来了。众人看他年老体弱,又失了独女,就由着他在院子里撒酒疯。就听他在那‘我闺女哟!我闺女哟’地哭号着,末了说了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怎么还没好好报答我就走了?’原本大家都怪可怜他的,唉,谁知竟说出那样的话来,真叫人生气!”
“后来主家听了响动,到前院安抚他,谁想他见了主家竟骂起来,说他闺女死了没人给他送终,要主家偿命,还想动手,还好被一众家丁给拦住了。亏得主家宽仁,体恤他丧女之情,才没报官,只叫人把他架出去罢了。”
榴红嘴皮子利落,几句话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给说清楚了,可玲珑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满脑子嗡嗡作响。
萍儿愤愤地说:“哼,哑姐儿长到这么大,他辛苦过什么?哑姐儿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主家负担的?平日里也没见那门房心疼过闺女,尽是拿了哑姐儿的例钱去买酒。他喝多了就骂,什么难听话都有,骂得不尽兴还对她拳脚相加。闺女没了,倒有脸来闹。要我说,那老东西必是看主家待人宽厚,想多讹些钱吧。”
榴红也不平地道:“就是,这当爹的哪有个当爹的样子?说不定哑姐儿就是被他打骂得一时想不开,自己跳了井呢!”她还要继续说,秋烟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看看玲珑的神情,就没再出声了,只是捏着她的手叹气。
秋烟坐到玲珑跟前说:“我们都知道,你和哑姐儿平素是最要好的,可是你也别太伤心。”她的声音像绢丝般柔软,“看,你这病才刚好,别再伤了身子。”
榴红与萍儿也都跟着劝慰。
玲珑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几欲痛哭失声,可还是用尽全力忍住了。看着三位姐姐安慰她的面容,玲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说:“我没事的,姐姐们不要担心了。”玲珑想起那几张胡饼,缓慢地将手伸入怀中,慢得仿佛每动一下都痛彻心扉。她把饼掏出来递到秋烟手里,“多谢姐姐们这几日的照顾,辛苦了。我今天得了几张酥油胡饼,拿来给你们尝尝。”
秋烟接过去,看着玲珑惨淡的笑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萍儿叹口气,说:“你这孩子,生病的时候也好、难过的时候也好,都是这样。一心只怕麻烦了别人,只会勉强自己,嘴上总说着‘我没事’‘我没事’,旁人看来,也不知你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唉,你今日要真是放开大哭大闹一场,我们倒放心了。”
玲珑听了,脸上还是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只是低下了头,嘴里仍说:“我没事,真的。”
玲珑睡去的时候,整个人是木的。没办法反应,没办法思考,没办法悲伤,只能被黑暗裹挟着往前走。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从梦魇深处传来一个细碎的声音,渐渐清晰,玲珑听见了,是白兔在说:“人皆有一死嘛……”
玲珑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井。
在黑暗里,玲珑默默地站在原地,与身前的井对峙着,那口吞噬了哑姐儿的老井。
天高处有风,吹散了遮蔽弯月的重云,一缕清辉洒在井上。这丝月光似乎也打在玲珑心里,她感到那压住心跳的沉重哀恸开始奔流激荡,彻底击碎了最后一处堤坝,她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瞬间倾塌下来。
“是你吗?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玲珑口中喃喃,她伸出双手扒在井台上,将身体靠过去。一颗饱满的眼泪打在井台上,发出吧嗒的沉闷声响。
玲珑十三岁了,从有记忆开始,她就从一个“家”被卖到另一个“家”,从不知亲情为何物。直到来到这里,直到遇见哑姐儿。三年来,她和哑姐儿一起吃饭、玩耍,跟她学做活计,跟她学写字,几乎一日未曾离她左右。哑姐儿就是她的姐姐。
她侧着头枕在井上,右耳贴着井台,仿佛要听听井下的诉说。
玲珑想起从前听人伴着箜篌唱过的歌谣,虽不明其意,但那悲伤的调子却始终盘绕在记忆的一角,未曾遗忘。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当奈公何!”玲珑轻轻地吟唱,愿这歌谣能够抚慰哑姐儿的灵魂,愿她能原谅自己,在最需救助的时候,没能赶到她身边。
人皆有一死,她现在懂了。白兔说过,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为什么还是止不住悲伤?左眼中的泪不停地聚集,又匆忙滑落,越过鼻梁横流下来,汇入右眼,又带着双倍的水分,从眼角奔出,浸润了压在耳鬓的发丝。
泪眼蒙眬中,玲珑看见对面不远处的书画苑里有光飘过。她一惊,坐直了身子,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再去看那边,一眼就认出了那朵淡紫色的幽光。莫非,那只会说话的兔子还没走?这样想着,她便起身往书画苑里追去。
她跑进院中,只见那人已进了书房,他穿着一身黑,正背对着她,紫色灯光将幽暗的书房映得诡异,也勾勒出那人高挑的背影。玲珑知道,那绝对不是兔子。
那人转身,玲珑看见了他的侧脸。是他!是那天夜里见过的白衣男子。
玲珑想起了榴红的话,三天前邵元也见过此人,还把他当成了鬼影。而哑姐儿可能就是那晚落井身亡的,那么,此事会不会和他有关?还有,他提的琉璃灯,和那兔子用的一样,难道他也是白龙馆的人?
若是平时,在深夜的后院遇见一个浑身是谜的陌生人,玲珑必会害怕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今晚不一样,玲珑的心脏快要被突如其来的悲痛、几日来积累的疑问撑炸了,她莫名地恼火起来,将那一点点的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
“喂!”玲珑叫住他,“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