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大”字,就见它在云锦上越变越淡,顷刻间便消散了,看不出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握着笔的手垂下来,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瞪着屏风,好像在要求它给她一个答案。她又伸手去摸那起伏重叠的云纹,可屏面再也没变回波光粼粼的样子。
和屏风对峙无果,她叹口气,转身走到已被放回原处的桌案前,把笔放在桌上。她走到门边,将左手旁那扇门向侧边轻轻拉开,再回望一眼毫无动静的屏面,走了出去。
院中只有书房透出的微光,玲珑看着几尺外的黑暗,关上门,内心不禁有些瑟缩。她只能强打精神,双手紧紧揪着裙裾,出了书画苑。身后的黑暗好像在步步紧追,玲珑不自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她知道通向东院的月门就快到了,可心里发毛得厉害,感觉后颈被什么东西挠得痒痒的,连吸气都颤抖着。
也许这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明天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在心中安慰自己。
进了侍女们歇息的偏院,玲珑终于松了口气。进屋前,她在花圃中结着薄霜的草甸上胡乱踩了几下,蹭掉脚底大部分的尘土。她轻轻地踏上睡房外的走廊,小心拉开房门,迎面一股干燥的暖流,将她近乎麻痹的四肢温柔地包裹起来。
同屋的三个姐姐都还在沉睡,应该没发现她的失踪,黑暗里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均匀、绵长,让人无比心安。玲珑摸黑爬回榻上,把自己紧紧裹进睡毯中。她疲惫不堪,但眼睛大睁着,望进三尺外浓稠的黑夜,竭尽全力不去回想之前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是,在回来的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几乎忘记了身体的寒冷,而现在蜷缩在厚厚的毯子下,却止不住地连连发抖。
玲珑强迫自己想些无关的东西,炭盆里一明一灭的火星,灶房中蒸腾缭绕的水汽,熏笼上若隐若现的暖香,慢慢地,眼皮有些沉了。
在毯子里焐了一会儿,全身都暖了,被寒风吹过的脸颊开始一阵阵发热。合上眼,玲珑只觉手脚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刺,又烫又痒的感觉从指尖蔓延而上,浑身都变得滚烫。脑袋也昏昏沉沉,她的意识渐渐远去,安静而迅速地滑入睡眠的深渊。
这一觉似乎特别漫长,却并不安稳。玲珑一直飘浮于各色梦境之间,又好像醒了很多次,她有时能听见身旁有人说话、动作,可蒙蒙眬眬的,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幻。
终于挣脱了重重的梦,醒来时,满室明亮。脑中似有一团棉絮,空洞洞地疼。玲珑抬手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胳膊无比沉重,身上也有些酸软。回忆睡前所见的种种,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也许,那只是个奇怪的梦吧。
屋外有脚步声传来,“哗!”门被重重拉开,一袭红裙闪了进来,“啊,你醒了!”明快的嗓音传来,玲珑看过去,是同屋的榴红姐,一手开门,一手端了个碗。
玲珑努力撑起身子,榴红早已走到她榻前坐下,“喏!”手一伸,榴红将碗递到玲珑面前,是半碗粟米汤。热腾腾的水汽扑到玲珑脸上,湿润温暖,香得很。
“快吃吧。”
玲珑将碗接过去。
榴红问:“玲珑,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没等她回答,榴红接着说:“这都第三天了!第一天早上看你要起迟了,叫也叫不醒,我就来掀你的毯子,谁知你烧得厉害!”
玲珑刚咽下两口热汤,哪里插得上话。
“我就不明白了,好好的,怎么着了这么重的风?你昏睡了三日,我们三个轮流看着,给你喂食喂水,可你什么都吃不进去,喝了药也吐出来,只灌得下一点儿米汤。我们都要被你吓死了!”
玲珑难以置信地问:“我竟睡了三日?!”怪不得全身酸软无力。
着了风?难道那夜并不是梦?玲珑心下暗想。
“是啊!”榴红说,“头天晚上还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四人同在一个屋里睡觉,怎么第二天独独你染了风寒?真是想不通哪。”
因麻烦了三位姐姐照顾自己,玲珑心里又感激又愧疚;而那晚的所见奇诡非常,她实在不好意思说是因自己梦游,才被冻得病了。
玲珑不知怎么接话,只好抱着碗不吱声。
“你先把米汤喝了,不够的话去灶房看看有没有剩的饭食,我先走了,省得夫人那儿要用人找不到我。”榴红说着站起来,“你好生歇着,我去跟嬷嬷说你刚醒,晚些再给你派活。”
话音刚落,她就风风火火地出了屋,反手把门啪地带上。
三天没吃饭,玲珑确实饿了,半碗米汤两三下就扫了个精光。
梳洗一番,出了房门,玲珑站在太阳底下,身子却仍有些发冷,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的。她到灶房要了一碗汤饼下肚,才感到五内熨帖,重新活过来了。
觉得身上好些了,玲珑忙去张嬷嬷跟前报到。刚进屋,嬷嬷见了玲珑,忙满脸堆笑地上来拉住她,亲热地说:“玲珑啊,好些了?前两天病得那样重,叫老婆子我好生惦记呀。”
玲珑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竟愣住了,“呃,谢嬷嬷挂心……”
“主家这几日点名叫你去伺候呢,谁料你竟病了。好在今日能下地了。你小小年纪有福啊。”嬷嬷上下打量着她,笑眯眯地咂嘴,“嗯,好,好。”
嬷嬷俯身,两手搭住玲珑肩膀,神情转而严肃道:“以后你在老爷左右服侍,可要记住,不该听的话不听,不该看的东西不看,少说话,多做事,万不能多嘴多舌。记住了吗?”
玲珑的脑袋仍是晕乎乎的,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
“今晚主家有客到访,你去好好伺候。”
平日主家会客,都是哑姐儿单独随侍,玲珑很奇怪嬷嬷今日为何叫她去侍奉,但想到嬷嬷刚刚的话,她咬着下唇,没敢问出口。
冬季日短,酉时才过,天色就彻底暗下来了。
玲珑掌灯,随主家行至后院角门外,客人还没到。
站得久了,玲珑觉得手脚发凉,但手里拎着灯笼,只能不时换一只手到口边呵气。
主家手插在皮袄袖管里,有些焦急地踱着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头叮嘱她:“玲珑,今晚所见所闻切不可跟第二人说起。”
“是。玲珑明白,能跟在主家身边伺候是玲珑的福气。张嬷嬷已吩咐过了,叫我少说话,多做事。”
主家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玲珑看着黑黢黢的巷子,心中不解,六百下夜鼓早敲完了,长安城内已是宵禁,街上有金吾卫夜巡,此时走动岂非冒险犯夜?况且,若等的是贵客,为何不在正门迎接,而要从后门进府?如果来的不是贵客,主家又何须亲自出迎?
正当玲珑怀疑那人会不会来时,漆黑的巷口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人提着一盏小灯,步履悠闲地往这里走来。玲珑看着那缓缓飘近的淡紫色光晕,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掠上心头,一时却又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待那人走到门前,玲珑才看清这位比她还矮一头的客人。她惊异极了,不自觉地退后,心中止不住地尖叫:妖怪!
那是只白色的兔子!玲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有些恐惧和慌乱,可细看,却又觉得十分滑稽。它头戴一顶褐色方角仆帽,帽边伸出两只不安分的长耳朵,小脑袋毛茸茸的,雪白的眉毛很突出,遮住了眼睛,眉尾长长地垂着,让它看上去像个慈祥的老翁,可从它的三瓣嘴里伸出了两颗大板牙,把那张脸变得可笑极了。玲珑盯着它,对于一只兔子来说,它可算身形巨硕,但跟人类相比,仍然十分矮小。它穿得和人类并无二致,上身是青色刺金锦袄,下着皂色靴裤,脚上还踏着一双皱皮软靴,只是衣物都相应缩小了许多。
再去看主家,他看见来客时神情也有些讶异,但很快就平静了。主家迎上前,弯下腰去问那兔子:“来者可是白龙馆中人?”
“可不是嘛。”白兔叹气,接着长眉一抬,幽幽地说道,“馆主看了你遣人送的信,你说遇有危难,务必请馆主今夜来府详叙?”
“对,对。”
“馆主叫我先来查探一番。”它忧愁地叹口气,说道,“唉,我来是来了,不过估计帮不到你什么。毕竟,我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玲珑本来还有些害怕,听到它一副消沉的语气,扯着尖细的破锣嗓子说起了人话,差点儿忍不住笑起来。
主家恭敬地把白兔请进门,小心地说:“兔兄说笑了。既是白龙馆中人,必定神通大着呢。还要请兔兄指点,救我于危难之中啊。”
白兔抬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摇摇头向前走,一句话也没说。
主家所说的白龙馆,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玲珑也对它早有耳闻。听说,不论你是升斗小民,还是富商贵族,你的所求在白龙馆都能得到满足。白龙馆所示之物,皆是馆主亲手打造,用料珍奇,各具神异,举世无双;但售价高昂,且要求离奇。馆主姬弘,字子夏,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传言道,那馆主不仅寿比彭祖,而且容颜不老。
在今日之前,玲珑从不相信白龙馆真的存在,一直把它当作坊间的怪谈故事而已。她默默地看着正和主家交谈的白兔,恍惚中注意到兔子手中那盏燃着淡紫色光焰的水晶风灯,有些眼熟。翠玉的杆子,琉璃的垂珠,玲珑脑中一道精光闪现——这盏灯,与那夜所见白衫男子手中所持之灯几乎一模一样。她心中疑惑,莫非那夜的白衣人也与白龙馆有关?还有那个女孩,玲珑眼前又浮现出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她又是什么人呢?
行至书画苑,玲珑已能确定那夜所见并非梦境。她记得那闪光的屏风,还有屏上消逝的图画。诡异,没错。但哪有当下诡异呢?她又看了眼白兔,它将短靴脱在廊下,正有些吃力地迈上书房台阶,锦袄后襟下露出一团绒绒的兔尾。玲珑跟在二人身后,瞧见这景象,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又赶快绷住了。
将提灯放在门边,三人先后进了书房。玲珑低头立在一旁,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四处瞧,她发现之前地上那摊红色颜料已被清理掉了。屏风静静地立在墙边,屏上的素色云纹在灯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美丽极了。
“啧啧啧,织云屏。”白兔看见屏风时赞道,接着转头去看主家,右边眉毛一挑,叹气地说,“哎呀,这可不好办呢。”
主家有些窘迫地挤出一丝干笑。
兔子把两颗大牙嘬得啧啧响,“你倒说说看,是什么危急?”
“咳,兔兄先坐。”主家将白兔引至座席,双双入座,“玲珑,还不快去取些汤饮夜宵。”主家转头吩咐。
“是。”她知道,主家此时将她支开,必是有机密要说。
玲珑出了书房,提上灯,正要往灶房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屋内传来那只兔子尖细破音的说话声:“你当年贫病,馆主许你富甲天下。我且问你,织云屏可还好用?”
“承蒙馆主恩惠,织云屏在我手六年有余,每以身血饲之,屏上所示未来天时雨雪、钱货时价,从未有错。按着织云屏所示未来信息做买卖,占尽先机,竟使我一介寒士,置下万金之产,当然好用。”
玲珑心中大惊,这屏风能展示未来?
白兔又问:“将这织云屏交付你手时,馆主可说过,万不可问自己未来的运势兴衰,否则必有劫难?”
主家的声音慌乱起来:“在下一时糊涂,还请兔兄帮忙化解!”
“啧,荣华富贵还不够,还想窥探天命吗?”兔子叹道,“你快说,究竟看到了什么?”
主家正要细说,突然警醒地高呼一声:“玲珑?”
玲珑吓得定住,大气也不敢出。主家见无人回应,以为她已走远,这才安了心,压低声音跟白兔说话。
玲珑惊出一头细汗,不敢再偷听,赶快走开了。
孙厨娘早已备好吃食,但玲珑看着托盘上的胡饼和两碗羊羹,有些踌躇。她正要走出灶房,眼角不经意间瞟到角落里的竹筐,是今日才进的菜蔬。她心中一亮,掉转脚步,将托盘搁在灶台上,跃到筐边动手翻起来。果然找到她心中所想之物,拎出来在盆里稍加冲洗,用布抹干了揣进怀中,这才回身端起食盘,心满意足地出门。
提着灯,两手还要端托盘,玲珑尽力走得稳些,以免肉汤洒出来。行至窗下,隐隐听见主家说的话:“可我回来再试,屏上显示的竟还是牌位,写着我名字的牌位!”声音里满是惶恐。
玲珑故意加重了脚步,屋里立刻静下来。
进了屋,玲珑把羊肉羹和饼端到桌案上,主家招呼白兔用餐。它倾身向前,抽着鼻子闻了两下,有些嫌弃地撇开头去,对桌上的食物碰也没碰。
主家有些尴尬地道:“兔兄,莫非东西不对胃口?”
兔子哼了一声,嘬着大牙,半晌没搭理他。
玲珑有些犹豫,但还是把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是只拳头大小的萝卜,红艳水灵。兔子双眉一抬,欢喜地接过来,一口下去,汁水四溅,把它的小爪子也沾湿了。
看到白兔抱着萝卜,啃得顾不上说话,主家有些赞许地对玲珑笑了笑。
主家见兔子吃得开心,试探着问道:“兔兄,你看,我这事可有破解之法?”
兔子抬起头来,一嘴的汁水,欢快地摇头,“没救了,没救了。”
主家正坐,表情紧张,恳求道:“兔兄既是白龙馆中人,必有神通,求兔兄救命啊!”
“啧啧,我说过了,我只是一只兔子而已,真没什么神通。”它啃完最后一口萝卜,站起来,“不过,就算是馆主来了,也救不了你。”
白兔走到屏风前,踮脚去摸屏上光华四溢的云纹,啧啧赞叹:“馆主的手艺真是没话说。”
“馆主来了也救不了我?”主家慌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向织云屏问自己的未来?”白兔没等主家答话,接着说道,“因为太危险。每个人的未来本都是瞬息万变的,一阵风、一声响动、一句话、一个动作的不同,都有可能彻底改变未来的样子。不过,一旦你在织云屏上观察到自己的某一种未来,它就确定下来,不可能改变了。你若看到自己将大富大贵、长命百岁,那很幸运;但你若看到自己大祸临头、死于非命,也无法改变,只能乖乖等它发生。”
“为什么不可能改变……”主家犹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