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创作

艺术创作是建立在艺术鉴赏与艺术体验基础上的高级、复杂的艺术活动。它是创作者在创作激情推动下,运用独创性的艺术语言和艺术手法,对审美对象进行艺术加工和创造的过程。

艺术创作以社会生活为源泉,但并不是简单地还原生活,而是将生活体验、艺术体验和思想情感,通过创造性的劳动,转化为具体、生动、可感的艺术形象,形成具有强烈审美特征的艺术作品。

此刻,我想起泰戈尔那些具有强烈审美特征而又生动可感的诗句,如《母亲》中所述:


……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

但是当初秋的早晨合欢花香

在空气中浮动,

庙里晨祷的馨香

向我吹来像母亲一样的气息。

……


①泰戈尔《 母亲》 视频精选

这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的神圣与温馨,然而,这首诗的源泉,却只能从泰戈尔那具有独创性的天才心灵流淌出来,滋润着我们的情感世界。

演员再现“最后的晚餐”

作为高级艺术活动的艺术创作

与人类的其他活动相比,艺术创作具有复杂性、独创性、审美性,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不同艺术门类、不同艺术家,其艺术创作的过程和手法,可谓千差万别,很难一概而论。但是,从艺术创作的一般规律看,大都经历了生活体验、艺术构思与艺术表达三个阶段。

先看生活体验。古人在论及自我修养时提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艺术家的自我修养也应如此。“行万里路”,就是指在生活实践中思考、观察、体验,它是艺术创作的前提。艺术家常常从生活实践中获得创作动机和创作灵感,尤其是艺术创作的内容,然后再进行提炼、概括、构想和表达。达·芬奇绘制《最后的晚餐》时,经常徘徊于米兰街头,观察人生百态、喜怒哀乐,为创作积累素材。

任何艺术都是人的内在心灵对外在事物的审美感悟的结果。俄国著名的作家冈察洛夫曾经说过“我只能写我体验过的东西,我思考过和感受过的东西,我爱过的东西,我清楚地看见过和知道的东西,总而言之,我写我自己的升华和与之常在一起的东西”。

说到生活体验,梅兰芳大师就是一个典型。曾有人向梅兰芳请教艺术创作经验,他的回答就是深入生活、体验生活。梅兰芳眼睛有些近视,眼皮下垂,眼神原不够生动,这对一个京剧演员来说,是个缺憾。他为此养起了信鸽,信鸽放飞时,他追随观看鸽子飞翔的情况,就这样,眼睛不知不觉地顾盼神飞了。梅兰芳还有一段“打妻”的轶事:一次,他一进门就“打”了夫人两记耳光,虽然很轻,但夫人不明缘由,一下子委屈哭了。梅兰芳一旁冷眼观察,半晌,他才笑着对夫人道歉:“今天我这是体验生活的呀!”夫人破涕为笑,怨他不明说。梅兰芳说:“要是早向你亮底牌,那你哭得还能像吗?”

①采访梅兰芳传人 视频精选

还有六小龄童,他饰演的美猴王惟妙惟肖,这来自他从未停止的生活体验。他演了一辈子猴王,也和猴子交了一辈子的朋友。他家里养的猴子比小孩儿都多。他说:“想要演好孙悟空,最好的办法,就是和猴成为朋友,每天观察它们。”

生活是一种艺术,而艺术必然地来源于生活。路遥创作《平凡的生活》,一共用了六年的时间,前三年都是在体验生活、搜集素材。

路遥在山上放过羊,在野地里过夜。他还与弟弟一道,穿上一身破旧的衣服,来到延安东关,装扮成揽工的样子,被工头招去。兄弟俩在工地上干了三天,挣了50元钱。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所产生的强烈冲击力,与他对生活的积累、观察和体悟是分不开的。

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必定是一个优秀的生活实践者、一个优秀的观察家。这种观察和积累有时是为着一定创作目标而为的,有时并没有明确创作目的的。此时艺术家处于一种“潜创作状态”。俄国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果戈里曾这样告诫年轻人:作家身边应常备笔和纸,必须把他自己感到惊奇的事物记下来。一切应取之于生活,而不是用无谓的幻想臆造出来的。

生活的体验另一个方面就是知识的积累和修养的提高。古今中外,许多大艺术家都可谓是学富五车,具有深厚的文化修养。比如说友人范曾先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书画大师,可他又是个学识渊博的学者。范先生不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有很高的造诣,而且对西方哲学,特别是康德和笛卡尔也有较深的研究。我认为,范先生在书画艺术创作上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文化修养。

再说艺术构思。艺术构思是艺术家对艺术素材选择、加工、提炼、组合、注入想象和情感,并在此基础上酝酿、创造艺术形象的形象思维活动。在这一过程中,将产生初步的审美形象。

范曾国画作品

清代画家郑板桥爱竹,也善画竹。他在谈到自己艺术创作的体会时曾这样说:“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此机也。独画云乎哉!”

郑板桥国画作品《竹》

所谓“眼中之竹”,就是艺术家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到的物象,这是生活的体验,是艺术家创作的准备阶段。所谓“胸中之竹”,就是艺术构想了,是在生活体验的基础上产生创作灵感,并在头脑中对艺术形象的加工和主观处理,也就是俗话说的打腹稿,是艺术家创作的酝酿构思阶段。

艺术构思是一个展现心灵的过程。黑格尔曾说:“艺术美的最高领域不是自然的理念,而是属于心灵领域,同时却又不停留在有限心灵的知识和行动上。美的艺术领域就是绝对心灵的领域。”

达·芬奇一生都在探索人的心灵状态。他还曾做过人体解剖,以便科学精准地掌握人的生理结构,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一次,当达·芬奇解剖完三十多具人体之后,他发出了一句惊世骇俗之语:“我都解剖完了,可‘灵魂’究竟在哪里?”

是啊,“灵魂”此刻并不存在于尸体之中,那么,究竟到哪里去找寻它们?

达·芬奇在艺术实践中寻找“灵魂”,罗丹同样也在寻找它。

罗丹说:“要一个模特儿在整个模铸的过程中保持着生动的姿态,这是不可能的,我呢,我把姿态的全部保留在记忆中,而不断要求模特符合我的记忆。还有更重要的,模铸仅仅是表现外形,而我,则特别注重于表达心灵——心灵当然是自然的一部分,我看见整个的真理,不仅仅是表面的真理,我强调最能传达我要体现的哪种心理状态的各种线条。”这也可以看作是罗丹创作的“诀窍”。

罗丹的人物雕塑坐落在那里,虽是金属之躯,但我们能感受到他们波动的心理曲线和游走的灵魂。

罗丹的人物雕塑

最后是艺术表达。正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样,艺术表达就是在艺术体验、艺术构思之后的“分娩”。它是选择恰当的艺术手法将已成熟的艺术构思具体呈现为一个完整的艺术作品和特定艺术形象的过程。其中,独创性是艺术表达的最重要因素。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创造艺术作品的能力,更不可能人人成为划时代的艺术大师。英国十八世纪诗人爱德华·扬格曾对于独创性作品稀少的原因做过反思:


独创性作品何以这么少呢?并非因为创作的丰收季节已成为过去,古代伟大的收获者不曾留下什么东西让后人捡捡;并非因为人类的心智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或者因为它已无力生产空前未有的东西,而是因为显赫的范例使人意迷、心偏、胆怯。它们迷住了我们的心神,因而不让我们好好观察自己;它使我们判断偏颇,只崇拜它们的才能,因而看不起自己;它们用赫赫大名吓唬我们,因而腼腼腆腆中,我们就埋没了自己的力量。


人们从来就不缺少灵感与才情,之所以很难创作出具有鲜明个人烙印的作品,之所以很难取得独一无二的成就,在爱德华·扬格看来,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将前人的成果奉为“经典”、视为“神明”,从而抱定一种“仰视”和“追随”的态度,不敢跨越,不敢突破,在“意迷、心偏、胆怯”中葬送了天赋的灵感与才情,埋没了自己的力量。

而对于天才的艺术家来说,独创性是他们的天赋基因。莫扎特到巴黎时还很年轻,但这并不妨碍他在音乐艺术上另辟蹊径。据载,他在到巴黎后给父亲的一封信中说,巴黎流行的交响曲都是以快速旋律结尾,他却要在下一个乐曲的最后一个乐章,用一个舒缓的曲子以显示与众不同。

①莫扎特奏鸣曲 音乐赏析

文艺复兴时期,开始,一些艺术家、科学家也都认为古希腊时代的成就是无法超越的,他们的职责就只是恢复这些辉煌的经典而已。直到哥白尼打破了“地心说”,人们惊讶地发现“希腊人也有错的时候”,于是,人们的心智之窗被打开了。之后,启蒙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开启了。

可是,一个时期以来,人们反而又忽视经典,否认权威。在他们那里,狂妄的勇气与贫乏的想象力相结合的结果,就是自我标榜。如同E. H.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前言中所批评的那样:“每一个艺术家都确然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上一代人,而且在他看来,他所取得的进展前所未有。”

《黄河大合唱》就是一部具有独创性的中华民族史诗。1938年10月,诗人光未然乘木船渡过黄河,奔赴山西吕梁山抗日根据地。当他见到黄河的惊涛骇浪、壶口瀑布的壮观景象,不禁被这大自然的奇观惊呆了,他联想到万山丛中游击健儿,产生了创作的冲动。1939年初,光未然因行军时摔伤,回延安住院治疗,在病床上完成了《黄河吟》,这就是后来《黄河大合唱》的歌词。

①《黄河大合唱》之黄河船夫曲 视频精选

一次聚会,光未然朗诵了自己的这部新作。冼星海听完,一把将诗稿抓在手里说:“这是一部中华民族的史诗。我要把它写成一部代表中华民族伟大气魄的大合唱。”拿到歌词后,冼星海又做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多次要求人们讲述渡黄河的情景和感受,再三追问具体细节。他还去学唱船工号子,并进行了先期的“练笔”。每写出一章,就请人试唱,再做修改,最后完成了《黄河大合唱》八首歌曲。

从壶口瀑布到《黄河大合唱》,从光未然到冼星海,从词到曲,艺术作品在接力酝酿、构想中诞生了。这一艺术作品创作,具有鲜明的独创性,将自然与社会,个人情感与民族情感,思考与意象完美地融为一体,缔造了穿越时空的经典。

创造性艺术思维的培育

创造性思维是艺术的灵魂。艺术创作,是一项创造性的精神活动。

创造性思维最为突出的表现是在艺术的灵感方面。

西晋陆机在《文赋》中曾描述过灵感到来时的状态:“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於唇齿。纷威蕤以 鹓,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

优秀的艺术家都有这种感受,当创造性思维启动,灵感到来时,才思敏捷,想象活跃,艺术意象纷至沓来,艺术语言犹如泉涌,创作难题迎刃而解,艺术作品一气呵成。

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就创作于灵感来袭之时:上半天在课堂听课时,突然诗意袭来,“便在抄本上东鳞西爪地写出了那诗的前半”。晚上刚要躺在床上睡觉,后半诗意又袭来了,于是,他伏在枕头上用铅笔火速地写。他说他这时感觉到全身发冷,牙关打战。这就是创造灵感来临时的状态。

创造性思维是稀缺和宝贵的艺术要素,艺术的灵感更是倏忽而来,倏忽而走。艺术家创意喷薄时的精神状态,有时仿佛如同精神病人一般。他们需要让自己完全浸没在作品的精神世界里、用艺术的灵魂引领自己的内心、以直觉而非理性来主导自己的创作过程。

古希腊时期认为,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中的灵感是由于神灵附体的结果。灵感这个词语,原意就是神的灵气。这个词语是由“神”和“气息”合成的,可谓“神的气息”。

创造性思维,艺术的灵感,固然有先天的成分在,但也能在培养中逐步提高。

首先,创造性思维,是长期积累的结果,只不过在创作之时,表现出妙手偶得的状态。这种积累包括知识的积累,实践的积累,美学的积累等。更主要的是还要养成一种勤于思考,善于思考的习惯,以形成思想的积累。当创作者殚精竭虑,百思不得其解,正感到“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灵感倏然而至,顿时“柳暗花明又一村”。

黑格尔在《诗学》中曾说,“单凭心血来潮并不济事,香槟酒产生不出诗来,最大的天才尽管朝朝暮暮躺在草地上,让微风吹来,望着天空,你就是躺一个月,温柔的灵感也始终不光顾”。培养创造性思维,获取灵感,功夫要下在平常。要养成勤动笔的习惯,随时随地把观念想法记下来,落在纸上,随时随地随手记下灵光乍现的只言片语或某个形象、某个意念,集腋成裘,厚积薄发,关键时候,就会天光大开,展现神来之笔。

培养创造性思维,要重点培养想象力。爱因斯坦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艺术创作更离不开想象力,没有艺术的形象性思维,就没有艺术。

友人韩美林就是一位具有超常形象思维和想象力的大艺术家。美林作品的艺术表达,常常出人意表。他的一个学生说,最佩服美林的创意。有时,学生的泥模作品放在那儿,他上去拿捏那么几下,不起眼的作品一下子就生动了、出彩了,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就是想象力的神奇所在。

①采访韩美林 视频精选

韩美林国画作品

此外,还要使思维具有发散性。发散性思维是一种扩散状态的思维模式,呈现出多维发散状。发散性思维又是一种求异思维,它从一点出发沿着多方面达到思维目标。它包含横向思维、逆向思维及多向思维。毕加索的作品被称为“奇迹领略不完也诠释不尽”,他常用发散性思维去创作,他的作品也常常能够引领观者以发散性思维去理解。

专业创作和大众创作

专业创作和大众创作是不同的创作,前者是指专业艺术家从事的艺术创作,后者则是非专业人员所开展的业余创作。但是,无论是专业创作,还是大众创作,都是源于生活的审美结晶,都是创作者情感的传达,都是生命主体对生命价值的感悟。

专业创作的主体是艺术家,大众创作的主体是业余爱好者。艺术家受过较高水平的专业训练,有着较高的专业水准,相对于大众创作而言,一般水平较高。不过,这不是绝对的,有的大众创作也可以达到和超过专业创作的水平。有的人开始是业余创作者,经过磨炼提高之后,加入到专业创作者的队伍当中。

在当代中国,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在大众文艺创作上出现了世界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艺术现象——全民摄影创作和全民美术创作现象。这并非单指人数之多,而且比例也十分惊人。尤其是从事大众摄影创作的人,应该有几千万之多,可谓令人咂舌。美术界不少专业人士论及中国“全民学画”现象,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有的借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中的那句话“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对此做批评。

随着社会日渐发达,物质条件的丰裕,人们对精神和艺术需求的增加,专业创作和大众创作呈现互相交融、同步繁荣的趋势。

不同时代被奉为经典的艺术创作,代表了那个时代最高的思想和艺术水准,标志着人类文明在不同发展阶段所能达到的高度。

大众创作作为艺术生态链的重要环节,对一个时代艺术的发展起到基础性作用,提升着一个民族和国家的整体文明和艺术品质。

专业创作引领着全社会艺术创作的风尚,因而对大众创作产生着示范的影响。而大众创作的繁荣,又为专业创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支撑。专业创作和大众创作的互动互融,推动着艺术创作的发展与繁荣。

大众创作与专业创作有时并非是泾渭分明的,有许多专业艺术家,甚至是大师名家,起初也是业余爱好者。相信当代中国大众化的艺术浪潮,不仅能创造艺术史上的奇观,提高全民的艺术素养,而且在专业创作日益繁荣的今天,也会从另一个方面推动专业文艺创作形成新的时代高峰——那里有传世经典,也有如泰戈尔般的大师。

言及泰戈尔,我不禁再一次低声吟诵起他的《母亲》:


……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

只当我从卧室的窗里

外望悠远的蓝天,

我觉得我母亲凝注在

我脸上的眼光,

布满了整个天空。


我不知道这是艺术创作,还是艺术欣赏,或是艺术体验。我只知道,此刻,我沉浸在一种特殊的生命状态中——我泪流满面,想念我那过世一年的母亲,感受到那悠远天穹间,她投向我的凝注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