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夷

刘希夷,一名庭芝,汝州人。少有文华,落魄不拘常格,后为人所害。希夷善为闺情诗,词旨悲苦,未为人重。后孙昱撰《正声集》,以希夷诗为集中之最,由是大为时人所称。集十卷。

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这是一首乐府诗,郭茂倩把它收在《乐府诗集·相和歌辞》里,题作《白头吟》。因为是拟古乐府,所以一般又题作《代白头吟》或《代悲白头翁》。乐府中多用此题写女子与负心男子决裂,而此诗却借以抒发青春易逝、世事无常的感伤主题。白头翁,即白发老人。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坐见,一作“行逢”。句意为:洛阳城东的桃花李花随风飘转,飞来飞去不知落入了谁家?洛阳女子怜惜这桃李花娇艳的颜色,独坐院中,看着零落的桃李花而长声叹息。起首二句,以传统的比兴手法写景。风吹桃李,花飞花落,极其平常,似乎没有什么深意,但细细品味,便发觉含蕴丰富。从桃李花“飞来飞去”的“动”态可以反衬出这位洛阳女子的“静”。同时,随着花飞花落,景象也由大变小,由“洛阳城”自然转到“谁家”。后二句则顺手推舟,由景及事,写女子看花长叹。这里“惜颜色”三字极具分量,有“惜”才有后面的“长叹息”,开启下文;而人花相对,又使得颜色一词语意双关,既指百花颜色,又指女子容颜,为下文埋下伏笔。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句意为:今年我在这里看着桃花李花因凋零而颜色衰减,明年花开时节不知又有谁还能看见那繁花似锦的胜况?世事变幻无常,已经看见了俊秀挺拔的松柏被摧残砍伐作为柴薪,又听说那桑田几度变成了汪洋大海。起首二联从空间落笔,此二联则转为从时间着手。“花落”、“颜色”与前“落花”、“颜色”相近和相同,又以“今年”与“明年”、“花落”与“花开”相对照,循环往复,反差强烈,更着以问句,有一唱三叹之妙。《红楼梦》中《葬花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似由此化出。前两句由花衰而念及人衰,后二句更以松柏为薪、桑田变海感叹世事变迁。《古诗十九首》云:“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此二句似由此衍化而来。桑田变成海,指陆地变成海洋。《神仙传》载:“麻姑谓王方平曰:‘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沧海桑田,变化无常而迅疾,而花开花落,红颜不再,何尝不是如此!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句意为:古人现在已不再悲叹洛阳城东凋零的桃李花了,而今人却依旧对着随风飘零的落花而伤怀。年年岁岁繁花依旧,岁岁年年看花之人却不相同。“古人”二句,紧承“桑田变海”而来,遥相呼应起首二句,“洛城东”亦即是首句的缩略,而“落花风”则照应“飞来飞去”。这里又运用今昔对比,感叹青春易逝,岁月难再。“年年”二句,乃是全诗脍炙人口的警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颠倒重复的是岁月更替的无情。“花相似”与“人不同”鲜明对照,表现的是物是人非的冰冷,而“相似”不仅是像而已,实则也是“不同”。此句将斗转星移的无限时空浓缩于一瞬,将无数人世感慨集于一言,精当隽永,读之悚然惊醒,可谓千古之叹!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句意为:转告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红颜少年,应该怜悯这位已是半死之人的白头老翁。如今他白发苍苍,真是可怜,然而他从前亦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红颜美少年。“寄言”二字,语意一转,由前面的感伤青春易逝,转为悲叹白头老翁的身世际遇及富贵无常。“怜”字与前“惜”字相对,语意更进一层,全诗后半部分皆围绕这一“怜”字下笔。“伊昔红颜美少年”如今已变成半死白头翁,世事沧桑,华年易逝,令人悲叹,更让如今的“全盛红颜子”心悸魄动!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这里暗用了两个典故。光禄,指东汉马援之子马防,他在汉章帝时拜光禄勋,《后汉书》说他生活很奢侈。文锦绣,指用锦绣装饰池台之物。文,一作“开”。将军,指东汉贵戚梁冀,《后汉书·梁冀传》记载他大兴土木,建造府宅,“图以云气仙灵”,生活亦很奢华。句意为:这白头翁当年曾与公子王孙寻欢作乐于芳树之下,吟赏清歌妙舞于落花之前。亦曾像东汉光禄勋马防那样以锦绣装饰池台,又如贵戚梁冀在府第楼阁中到处涂画云气神仙。此四句紧扣前“伊昔”二字作笔,写如今之白头翁昔日也曾是翩翩美少年,花前树下,寻欢作乐,出入于权势之家,经历过豪华生活。此四句极写白头翁昔日的风流与奢华,可是这一切终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繁华的外表下面掩盖着无常变幻的真实与无情。“落花”二字,早就从暗处点明,设下伏笔。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蛾眉,指美人。宛转,形容美人的娇颜。须臾,一会儿。鹤发,即白发。句意为:白头老翁如今一朝卧病在床,便无人理睬,往昔的三春行乐、清歌妙舞如今又到哪里去了呢?而美人的青春娇颜同样又能保持几时?须臾之间,已是鹤发蓬乱,雪白如丝了。只见那古往今来的歌舞之地,剩下的只有黄昏的鸟雀在空自悲啼。此六句写得极其悲凉,令人垂泪。白头翁一朝卧病,年老体衰,就无人理睬,世态炎凉有如水落石出,真相毕露。“三春行乐”,指代上文“清歌妙舞”,着“在谁边”三字设问,可见一切皆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此二句感叹红颜易老,人生易逝;且回写洛阳女儿,呼应篇首。“须臾”两字,涵括前文中今年、明年,少年、老年,今人、古人,沧海、桑田之飞速变化,不可把捉。结尾两句以景写情,情景交融。黄昏日落,正如生命之将逝。人去楼空鸟雀悲,鸟雀去了复谁悲?感伤抑郁的调子到此无法再叙,全篇自然结束。

为青春易逝、富贵无常而叹息,自古及今绵延不绝,这首拟古乐府,可谓尽得其中的深婉情致,清丽婉转,曲尽其妙。诗中多处运用对比手法,大量使用重复词句,循环复沓,再着以四个问句引领,一唱三叹,那种韶华不再的无奈辛酸在这反复追问咏叹中被层层浓重着色,具有强大的穿透力。此诗感伤情调极为浓郁,据《大唐新语·本事诗》记载,诗人作此诗时已深有觉察,以为不祥之兆,一年之后,诗人果然被害,应了所谓“诗谶”的说法。又传说刘希夷的舅舅宋之问见到此诗后,大加赞赏;又听说此诗还未传扬,遂想夺为己有,便把诗人给杀了。这些传说未必可信,但从中也可以看出此诗多么动人心弦,为人叹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