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志摩的信(6)

志摩九月六日

致张友鵉

一九二三年六月十六日(片断)

第二节是作诗人自对自的话;第三节是作诗人与“希望”的商量。通篇是想系的:我想系到埋希望于松林,埋好了在墓前悲怆等……都只是我霎那间想系的事实,并不是实有其事。

“聚乐与琤”与“清冷与新墓”,我看不出冲突。通篇的主义只是描写一个理想主义者临到了失望的境界却不肯投服绝望的情绪与悲怆,这一点是全诗之意……

徐志摩六月十六日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从昨晚十时半起,到现在,满屋子只是号咷呼抢的悲音,与和尚,道士,女僧的礼忏鼓磐声。二十年前祖父丧时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愿否听我讲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许已经见不到老人,但老人却在生死的交关仿佛存心的弥留着,等待她最钟爱的孙儿——即不能与他开言决别,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温暖的手掌,抚摸她依然跳动着的胸怀,凝视她依然能自开自阖虽则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脑充血的一种,中医称为“卒中”(最难救的中风)。她十日前在暗房里踬仆倒地,从此不再开口出言,登仙似的结束了她八十四年的长寿,六十年良妻与贤母的辛勤,她现在已经永远的脱辞了烦恼的人间,还归她清静自在的来处。我们承受她一生的厚爱与荫泽的儿孙,此时亲见,将来追念,她最后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怀的摧痛,热泪暴雨似的盆涌,然痛心中却亦隐有无穷的赞美。热泪中依稀想见她功成德备的微笑,无形中似有不朽的灵光,永远的临照她绵衍的后裔……

志摩附复致林微因

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二日(片断)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沈沈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一九三一年七月七日

徽因:

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记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人——也不知那来的累。适之在午饭时说笑话,我照例照规矩把笑放上嘴边,但那笑仿佛离嘴有半尺来远,脸上的皮肉像是经过风腊,再不能活动!

下午忽然诗兴发作,不断的抽着烟,茶倒空了两壶,在两小时内,居然诌得了一首,哲学家上来看见,端详了十多分钟,然后正色的说“It is one of you very best.”但哲学家关于美术作品只往往挑错的东西来夸,因而,我还不敢自信,现在抄了去请教女诗人,敬求指正!

雨下得凶,电话电灯会断。我讨得半根蜡,匐伏在桌上胡乱写。上次扭筋的脚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发跳,全身的脉搏似乎分明的觉得。再有两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

思成恐怕也有些着凉,我保荐喝一大碗姜糖汤,妙药也!宝宝老太都还高兴否?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此去归来时难说完,敬祝山中人“神仙生活”,快乐康强!

脚疼人洋郎牵(洋)牛渡(洋)河夜

你去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目送你归去……不,我自有主张,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株树,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有乱石,有钩刺胫踝的蔓草,在守候过路人疏神时绊倒,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等你走远,我就大步的向前。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也不愁愁云深裹,但求风动,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七月七日

致凌叔华

一九二四年秋

我准是让西山的月色染伤了。这两天我的心像是一块石头,硬的,不透明的,累赘的,又像是岩窟里的一泓止水,不透光的,不波动的,沈默的。前两天在郊外见着的景色,尽有动人的——比如灵光寺的墓园,静肃的微馨的空气里,峙立着那几座石亭与墓碑,院内满是秋爽的树荫。院外亦满是树荫的秋爽,这墓园的静定里,别有一种悲凉的况味,听不着村舍的鸡犬声,听不着宿鸟的幽呼声,有的只是风声,你凝神时辨认得出他那手指挑弄着的是那一条弦索,这紧峭的是栗树声,那扬沙似潇洒的是菩提树音,那群鸦翻树似海潮登岩似的大声是白杨的狂啸。更有那致密的细渡啮沙碛似的是柏子的漏响——同时在这群音骈响中无边的落叶,黄的,棕色的,深红的,黯青的,肥如掌的,卷似发的,细如豆的,狭如眉的,一齐乘着无形中吹息的秋风,冷冷的斜飘下地,他们重绒似的铺在半枯的草地上,远看着像是一扃仰食的春蚕,近睇时,他们的身上都是密布着,针绣似的,虫牙的细孔,他们在夏秋间布施了他们的精力,如今静静的偃卧在这人迹稀有的墓园里,有时风息从树枝里下漏,他们还不免在他们“墓床”上微微的颤震,像是微笑,像是梦颦,像是战场上僵卧的英雄又被远来的鼓角声惊扰!那是秋,那是真宁静,那是季候转变——自然的与人生的——的幽妙消息。××,我想你最能体会得那半染颜色,却亦半褪颜色的情调与滋味。

我当时也分不清心头的思感,只觉得一种异样甜美的清静,像风雨过后的草色与花香,在我的心灵底里缓缓的流出,(方才初下笔时我不知道我当时曾经那样深沈的默察,要不然我便不能如此致密的叙述。)我恨不能画,辜负这秋色;我恨不能乐,辜负这秋声。我的笔太粗,我的话太浊,又不能恰好的传神这深秋的情调与这淡里透浓的意味;但我的魂灵却真是醉了,我把住了这馥郁的秋酿□巨觥,我不能不尽情的引满,那滑洵的冽液淹进了我的咽喉,浸入了我的肢体,醉塞了我的官觉,醉透了我的神魂:××假如你也在那静默的意境里共赏那一山淡金的菩提,在空灵中飞舞,潜听那虫蚀的焦叶在你脚下清脆的碎裂!

更有那冷夜□月影;除是我决心牺牲今夜的睡,我再不敢轻易的挑动我的意绪!炉火已渐缓,夜□从窗纱里幽幽沈入。我想我还是停笔的好,要不然抵拼明日的头痛。但同时“秋思”仍源源的涌出——内院的海棠已快赤里,那株柿树亦已卸却青裳,只剩一二十个浓黄的熟果依旧高高的紧恋着赤露的枝干。紫藤更没有声息,榆翁最是苍苍的枯秃——我内心的秋叶不久也怕要飘尽了,××,你替我编一支丧歌罢!

志摩寄思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今天又是奇闷;听了刘宝全以后,与蒋××回家来谈天,随口瞎谈,轻易又耗完半天的日影,王××也来了,念了几篇诗,一同到春华楼吃饭。又到正昌去想吃冰淇淋,没了!只得啜一杯咖啡解嘲,斜躺在舒服的沙发上,一双半多少不免厌世观的朋友又接着谈,咖啡里的点缀是鲜牛酪,谈天里的点缀是长吁与短叹,回头铺子要上门了,把我们撵了出来,冷清清的街道,冷冰冰的星光,我们是茫茫无所之,还是看朋友去。朋友又不在家,在他空屋子里歇了一会儿,把他桌上的水果香烟吃一个精光,再出来到王××寓处,呆呆的坐了一阵子,心里的闷一秒一秒的增加了——不成,还是回老家做诗或是写信或是“打坐”吧。惭愧。居然涂成了十六行的怪调,给你笑一笑或是绉一绉眉罢。

为要寻一颗明星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着黑夜里加鞭;——向着黑夜里加鞭,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荒野,为要寻一颗明星;——为要寻一颗明星,我冲入这黑连连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那明星还不出现;——那明星还不出现,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黑夜里倒着一只牲口,荒野里躺着一具尸首,——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