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高高兴兴把学上。”三儿子高声朗读课文。
车水三心里喟然叹气:现在比逃荒好不了多少啊,生活掣襟露肘!在他脚迈过大门槛时,三儿子指着书本上的字问:“爸,这个字咋念?”车水三心灰意冷地瞄儿子一眼:“问老师吧。”
正在天井给儿子洗澡的柳玉娇侧过头责怪他:“你就教教他嘛,孩子识多点字不好吗?”
“好个屁,我不是比别人多识几个字么,只是个会计记分员,还只是个乡下佬会计。那些文盲的街坊大佬,巴掌大的字不识几个不是照样当工人,领固定工资!”
柳玉娇想起一件事,她叫住欲离去的车水三:“对了,日明说校长今天又在追问他,三兄弟欠上学期学费七块五毛钱什么时候给。”
车水三不回答柳玉娇,转而大声对儿子们说:“告诉校长,等年底生产队分红吧。你们放心好了,难道校长敢把你们开除!”说毕,烟瘾难耐地咽咽口水,不理会柳玉娇唠叨什么,管自出门。出到门口,他感触地回望一下自己的房屋,想到了祖上,不禁叹了口气。
时下不准私人做生意车水三觉得实在可惜,若准许做生意,他车水三定能赚得不菲的收入,日子不至于拮据得数米而炊和寅吃卯粮,衣着即使不光鲜,也不至于现在的补丁连补丁近乎鹑衣百结。
要说车水三的家庭历史,不属于三代贫穷那一种,瞧他住的屋宅,村中除了地主何奇芳的两座大瓦屋,就数他的明显最阔落了,宽大的厅,两边各两间厢房,厅后又一后房,一共五间房。小时候他听爷爷说,大屋是他太祖父,即爷爷的爷爷做“枪手”,代一个有钱人的儿子考科举,赚了100两白银回来建的。太祖父当时是县里闻名的秀才,那时真不错,有文化的也可以走偏门捞钱。
何岗村一直传颂一文一武两段典故,武的,当然是何奇芳,文的,就是车水三的太祖父。车水三太祖父自小聪明好学,十五岁就考上秀才,全县闻名,因家太穷,没能再供他寒窗苦读,去搏考举人,当时聘他当私塾先生的财主特别的多。令何岗村人最叹服的是,他凭自己的文才,赚回了一座大宅和一个老婆。
有一年,年轻的太祖父受雇到一个很有钱的人家当私塾先生,专门教那家少爷读书,吃住都在财主家,财主对他的照顾甚周到,斟茶送饭有专门的丫环侍候。
日子久了,太祖父对丫环产生了恋意。一天,他禁不住青春的涌动,趁那丫环奉茶之机,摸了人家的嫩手一把。面对非礼,丫环很羞涩,碍于对他的尊重,不敢当面说他,退回去后就向主人告状。
财主家是书香世家,财主也是个颇通文墨的人,鉴于读书人的面子,不好直说,他想了想,就叫来儿子,写了个上联,叫儿子交给先生,称父亲向先生请教下联。
太祖父接过学生递上的纸,张开一看,上面写着“奴手为拏乎,自后莫拏奴手”,他的脸霎时红了,丫环告了状,这个嵌字上联,直表责备之意。幸好他才思敏捷,立即对出下联——“人言是信矣,从今休信人言”。
财主见了,叹其急才,不但消除了责备之意,还满心喜爱。后来,财主的儿子考科举时,财主出一百两白银,雇车水三的太祖父当“枪手”代考,并将该丫环许配给了他,那个丫环便成了车水三的太祖母。
太祖父有了100两白银就建了如今这座大屋。之后,余下的钱就在芦苞街上租了个小店,做些灯油火蜡之类的小生意,直到太祖父去世曾祖父接手那档生意,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算逍遥。然而曾祖父辞世后,爷爷接管这头家时,饱读诗书的爷爷成了二世祖混混。不但没专心经营父亲遗留下来的生意,还染上抽大烟的陋习,门店的本利慢慢给他抽光了,一家子只好回村耕田。车水三很清晰记得爷爷慵怠的形象,每天,他先躺在竹躺椅上优哉游哉抽饱烟了,就教他识字,给他讲古代故事。那些年,车水三不知为他的长烟杆装过多少次烟膏,划光多少盒火柴。
爷爷死时,爸爸对年少的车水三说,家里什么都给爷爷败光了,就剩下这座大祖屋,还有就是一大堆小鼻烟壶。对车水三而言,就是还有他一肚子从爷爷那里传递过来的古老故事。
或者是祖上的坟墓选址不合风水,自曾祖父起,子孙一路下来都是单传,无论当初生出多少个男丁,总之,最后仅只一个存活繁衍,其余的全是中途夭亡。轮到车水三那一代,他的两位兄长也是到十岁前后分别病殁。车水三结婚那年,公社搞水利建设,灌溉涌要经他的祖坟,于是他的祖坟从平地迁上山上,这一下可不得了,接下来车水三家的香火旺盛起来,他老婆为他生了五个小孩,且全是男丁。车水三高兴之余却很遗憾,山坟风水旺丁不旺财,他得不到财神的青睐。当然,不仅是他,所有社员都一样,禁止私人走自发,走资本主义道路。
何岗村可是好风水的地方,尽管白天很热,一到晚上,北江的潮气、村后何岗葱茏树木散出的植物清凉气息,使得大家感受到微风吹过的惬意怡然。
车水三来到大巷那棵有二百多年的老榕树下,何乐义、何祖汉等七八个青年,已经坐在被人磨蹭得滑溜溜的盘根错节的树头上闲聊了。车水三听闻乐义语调激昂地动员何祖汉他们,陪他一同到街上找康全黐手比武。“街坊仔敢小瞧我们,莫非他们的功夫特别好?哼,是我们乡下人胆小怕事,不齐心。”
车水三问怎么回事,乐义眉飞色舞地将下午放学打康全的经过告诉车水三。车水三颇有意味地问乐义:“你和惠莲有拍拖谈恋爱。那回事吗?”
这唐突一问,乐义窘住,他讷讷地否认:“没有。”声音明显牵强。
“没有?你想不想呢?”车水三狡黠地逼问。乐义不做声了。他不能说想,那会遭人耻笑不知羞,但又不甘说不想。车水三继续说:“既然你都想那回事,就别再去跟人家计较,将事儿闹大了,况且你已经狠狠教训了人家几拳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乐义想想也有理,便嘟哝一句:“他说要找我算账。”
“他不过打打旱天雷罢了,下雨时再说吧。”车水三说完随口问众人:“谁有烟?”几个青年人争着给他烟,车水三卷了一支,借花敬佛递给乐义,乐义摇摇头。
“抽吧,男子汉迟早要抽烟。”
乐义迟疑一下,接过来学着抽。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无须猜测,车水三要给大家讲故事了。
何岗村人喜欢听两个人说事儿,一个是车水三,车水三说话风趣,爱耍噱头,另一个是兵哥勇,兵哥勇说话充满哲理,且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但兵哥勇是个“不许乱说乱动”的五类分子,很忌讳在大庭广众的地方说话,因为稍不慎被人揭发“教唆青少年”、“宣扬封建迷信的东西”就会罪加一等,头上的黑帽子就会多叠一层。
车水三抽了几口烟,来了精神,咳一下清清嗓子,便开讲了一个伦文叙的民间传说:
“话说小伦文叙天生聪明机灵过人,自小就很有急才。那天他从书塾放学,兴冲冲地奔回家,小孩子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母亲,他掀起门帘闯入母亲房间,不想此时母亲正在换衣服,身体脱得光光的。”说到这,车水三故意卖关子,慢悠悠地划火柴点第二支烟,大家吊着胃口,但只得寂静地等待。车水三大大吐了口烟继续讲:“伦文叙赶忙退出,并在房门口大声即景吟诗:破帘一掀冲入房,幸遇贤母天门开,自古君王从那出,如今状元由此来。”
“一个小小的孩子竟能才思敏捷,吟出如此有文有理有志的诗句,母亲听了转羞为喜,过后喜不自禁地将此事向村中所有人诉说,村里的人都交口称赞小伦文叙有急智文才高,将来大有出息。村中有位妇人的儿子和伦文叙同读一书塾,她不服气伦文叙比自己的儿子聪明,有一天,她也来个依葫芦画瓢,计算好儿子放学的时间,便在房间里脱光衣服躺到床上,听见儿子进屋的声响和‘妈’一声叫唤,便呼唤儿子入房来。没料到那天是儿子上课捣蛋,被先生扭送回家告状的。儿子入房只见母亲闭着双眼,嘴里莫名其妙地喃着:‘吟吧吟吧,快点吟吧。’他一下子琢磨不透,转身出去将先生扯入房里。先生瞬间惊得目瞪口呆,几乎站立不稳:这女人是疯了还是性饥渴难耐,一丝不挂地不停呼唤别人去淫(吟)?”
结了婚的青年人听了直直地哈哈大笑,还没结婚的小伙子隐隐品出个中玄机,也跟着笑起来。
“三叔,讲鲁智深的故事吧。”乐义央求车水三,他最喜欢听令人血脉贲张的英雄好汉故事。在车水三讲的各个英雄豪杰当中,乐义最敬佩仗义行侠好打不平的鲁智深。
“不,讲武松好。”何祖汉主张,“武松是个功夫了得的好汉,赤手空拳打死猛虎。”
何乐义立即打断:“鲁智深倒拔杨柳,一棵大树硬生生被他连根拔起,岂不更厉害!”
何祖汉坚持:“武松够义气,结拜了施恩后就尽了做大哥情义,不顾个人安危,为施恩打抱不平,险些儿命也搭上了。”
让乐义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就是鲁智深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性格,他不知有多少次幻想过自己做了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只慨叹现今世道太平恨无机会了。他争辩说:
“武松是个讲义气守义气的好汉,但鲁智深比他大义。武松为施恩去教训蒋门神,是因为他发配到了——嗯,我不记得是孟州还是沧州那个地方,施恩时时处处关照着他,武松出于得恩莫忘的道义,对施恩进行报答。鲁智深可就不同了,金老头父女俩和他非亲非故,素不相识,本来事不关己的,但他出于做人的同情心和义愤,见义勇为,却害得自己丢了官职,成为逃难他乡的逃犯。大家评论一下,鲁智深和武松两位谁更有义气。”
乐义这样一比较,大家都赞鲁智深是天下第一好汉,但何祖汉很想听武松的故事,他对车水三说:“三叔,还是讲武松的故事吧,他的情节比鲁智深的精彩。”
“讲鲁智深的故事好听。”乐义也坚持己见。
有人支持何祖汉建议,有人赞成乐义的主张。车水三将烟头向人圈外一扔,烟头像颗流星,在黑夜里划出一道弧光掉落地上熄灭了:“不要争了,我讲岳飞枪挑小梁王吧。”
两人不再争了,因为讲什么故事一般是由车水三拍板的。
大家于是就静下来,听车水三讲岳飞的故事。开讲了不久,乐义想起一个事情打断了故事:“三叔,那些梁山泊好汉呢?”
“梁山泊好汉在几十年前都去世了。”
“杨六郎呢?”何乐义又问。
“早死了。”车水三答,然后继续往下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