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负责报课时的刘师傅用铁棒敲响吊在龙眼树下那段废铁轨,宣告下午放学了。
一整天厌烦的课时终于结束了,何乐义焦盼放学的神经立即兴奋起来。
各班同学纷纷走出教室,步行的,骑自行车的,匆匆如过江之鲫,涌向拆掉了大铁门的学校门口。大铁门是响应“面向工农开门办学”的号召拆掉的。
惠莲要等待人流疏松了才离开,她生就她妈一样性格,不喜欢参与你争我抢的事儿。这点乐义最清楚不过了,所以乐义也故意在教室里磨蹭,待惠莲出了教室门口一会儿才敏捷地离开,骑自行车追她。他自信以他的劲力,不到水闸便能追上惠莲,届时可以乘机并行骑车回村。前几天早上,他耍车轮没气的小伎俩,惠莲不愿搭他,应该不是惠莲故意不帮他,而是她害怕别人笑话她,一对男女共一车,关系一定非同一般,必会遭人闲言闲语。现在追上她和她一并骑车回村,自然就扯不上瓜田李下之嫌,那种幸福甜蜜感,其实也妙不可言。长大了,对于和儿时玩伴相处的渴望,竟然变得朝觐般激动与紧张。
乐义加力蹬车,出了学校大门口,拐入防汛路。天赐良机!乐义乐得几乎说出口,只见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惠莲推着她的凤凰自行车婀娜地行走,求助的眼睛不时回头张望,神情沮丧无奈。惠莲的车坏了!乐义克制着内心的狂喜,不让它丝毫泛出脸上。
“车坏了吗?”来到了惠莲身旁,乐义下了自行车问。惠莲点点头,脸上开始泛起红晕。惠莲每次望自己时,脸都微泛潮红,惠莲肯定爱自己,至少有那个意思,乐义心里充满自信,他支稳自己的车,过去检查惠莲的自行车。
他摇动脚踏,车链条飞快地转,但后轮却不动,乐义知道是齿轮里的钢丝卡子脱了或断了,便告诉惠莲:“钢丝卡子坏了,我这没有拆修工具,要到街上自行车修理档才能修理。”
“哦。”惠莲只得推车走了。
一股怜香惜玉的疼感袭向乐义,怎可以忍心让心爱的惠莲推车走几里路,他忙拉住惠莲的自行车尾架:“走几里路会累断你双腿。你先骑我的大笨重回村,我代你推去街上修,修好我再回村。”
“这不好的,要你走路。我自己推着走得了。”
乐义看得出,惠莲嘴里虽然这么客气地说,脸色却掺和着叫他揪心的为难。他硬将惠莲的自行车拉过来,推着向前行。
惠莲感激地痴望着乐义背影片刻,就走去骑乐义的自行车,她觉得,自己的情愫好像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处于困难之际,而获得援手那种感激。那还有什么呢?一往下想,她就羞怯得脸热起来,甚至骑车经过乐义身边时,也不好意思招呼一声,径直蹬向前。
“惠莲。”乐义叫住她,“把你的车也交给我吧。”
惠莲莫名其妙地把车交回乐义。乐义叫惠莲扶住坏车子,自己则坐上自己的大红棉自行车,左脚支地,左手把牢方向把后,右手用劲抓牢小凤凰的车把中央,右脚将自己的车一蹬,两台车子一起向前了。惠莲羡慕地望着乐义像葛一样健硕的手臂,正是那双壮实有力的手臂,两台车变成四个轮子的车,四平八稳地向前驶去。乐义刹住车,回头招呼惠莲:
“来吧,你坐上我车尾架。”
哦,乐义不但能单手驾自行车和另带一台坏单车,还可以搭载一个人,惠莲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有这样的本事。乐义的心灵手巧在村中是出了名的,他遇上难题的时候,常常能想出解决的好主意,而且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还能亲自做出来。
惠莲内心加深了对乐义的敬慕,她稍微迟疑便坐在车尾架上。她一直敬慕乐义聪颖的天性,虽然才是十八九岁的青年,但村里哪户电灯不亮或者单车什么的坏了,都是找他帮忙修好的,而且乐义很乐意帮那种忙,在村里很有口碑。她家的收音机有问题,让乐义带回家捣鼓一两天便没事了。
乐义不算高个子,但后背瞧起来感觉很壮实,那股特殊的汗味和吃力蹬车的喘息声,令惠莲心底滋漫开新鲜神秘的幸福感,她很想很想关心一句:“累吗?”但话一到嘴唇边忸怩几番就凝滞了。自己这样关心人家,算是什么呢?把心底的意思亮出来?想到这里,惠莲觉得脸热辣辣的,幸好乐义在前面蹬车,看不见,不然羞死了。
“叮……”三辆自行车从他俩身边经过,惠莲认得他们,是同级邻班一个叫康全,以及两位住芦苞街上的街坊仔同学,他们眼神充满嫉妒、挑衅:
“搭老婆回家吗?”
“卜仔耕田仔。锯鼻嘲笑谈恋爱。吗?”
“卜仔”的称谓戳中乐义的自尊,不过他不像平时那样立即产生难受与不满。康全他们羞辱他和惠莲是锯鼻是夫妻,令乐义心里像是挨骨头掷的狗儿,偷着乐呢。他正巴不得回家的路长点,最好没有尽头。然而惠莲却羞赧满脸,迅即濡染到脖子根,她觉得难堪极了,便跳下车以避开他们的讪笑,乱急之中撑不住向前的惯性,打了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摔倒的声响吸引了康全三人,他们刹住车,单脚撑地,摆出看热闹的姿态,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惠莲摔倒,乐义心痛得无法形容,一切都是几个街坊仔弄出来的,乐义按捺住狂窜的怒火,刹住车,问惠莲摔着什么地方没有。
惠莲被人讥笑,羞涩难当,再理会乐义不就招来他们更大的奚落?她没答理乐义,只是低着头往前行。
瞅着惠莲委屈的泪水沿脸庞簌簌往下滴,乐义的眼睛快速往左右搜觅,他要找件武器去教训三个街坊仔,很快又忍住了,他不想让惠莲看到自己的野蛮粗暴。
很凑巧,这时,和惠莲同桌的朱燕飞正好骑车过来,见状就招呼惠莲坐她的车尾架,惠莲抹抹眼泪,坐上了朱燕飞的车。
乐义依旧一手把车一手带车,整理稳当后去追赶朱燕飞她俩。
朱燕飞的车好像慢得不对劲,乐义抬起眼一看,前面的情景让他怒不可遏了:
康全三人故意当路将车一字并排,像街上的流飞地痞。仔一样,用脚跟横踩脚踏,慢悠悠地将车头左扭右拐,耍弄朱燕飞,让她没法超过他们。
“刁操。你老母,康全你有什么能耐,不就是动辄就夸耀自己是街霸二爷的徒弟,和几个街坊仔同学拉帮结伙称兄道弟,在年级里趾高气扬嚣视别人,撩起是非欺负胆小怕事的农村同学!我今天就要你尝尝吃谷人的贱手贱脚。”乐义自言自语地骂着,奋力向前蹬,追上朱燕飞时提醒一声“你让开”,便直直撞向康全他们的车尾。五台自行车搅作一团东歪西倒。
乐义不说话,冲到康全面前挥起拳头打向他的脸,康全头一偏,谁知乐义这一拳是虚拳,只晃晃便缩回转成有力的猛虎掏心,“嗵”,着着实实打在康全的上腹,康全痛得“呀”一声捂着肚,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下腹又给乐义一脚踹中。他摔倒在地上打滚儿哭爹叫娘。
乐义脑里马上闪出兵哥勇叔公的教诲:平时尽量尽量别惹事,百忍才成金,但到了万不得已要出手时,就要狠,狠到连看热闹的人也胆战心惊。
他看也不看另外两个街坊仔同学,扯起康全当面又是有力的一拳。他再挥起拳头时,惠莲扑上来,很害怕地拉住他的手臂央他:“别打了,别打了。”幸福感顿时将乐义的怒气覆蔫了,这个自小手拖手搂肩搭背的儿时玩伴,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没有这样亲切地拉自己的手了!惠莲滑嫩的手多柔软多温暖又多么甜蜜啊!
兵哥勇叔公教的策略的确好用,那两个街坊仔同学瞧见乐义势头凶猛,早就没了嚣张的气焰,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收拾自己的车子走人了。康全则号啕大叫给乐义送行:
“何乐义,死卜仔,你等着,看什么时候再跟你算账。”
一碟没几丁油星的青水马齿苋菜,便是晚饭唯一的菜了,还不是自留地种出来的,自留地种的菜压根儿不够吃,是柳玉娇收工后在田头地边采摘回来的。当然,村中别的人家也好不了多少,只是多一两钵瓜菜而已,有些许鱼、肉上饭台的毕竟只是一两户的偶幸。
跟每顿饭开饭时一样,车水三先用一大海碗盛上饭,再夹几箸菜在饭面上,然后吩咐二儿子捧去给躺在后房床上的奶奶吃。车水三的母亲一年前罹患中风病,身体处于半瘫痪状态,行动艰难迟钝,一直面临随时摔跤的危险。前个月开始加重,卧床不起了。
二儿子望望几个兄弟羡慕地盯着菜碟的眼睛,担心自己回头没了菜,向车水三建议:“吃完饭再送去吧?”
“不行,衣食先敬奉老人,百善孝当先。”车水三告诫儿子们,“大家都不准动筷,等二弟回来才一起吃饭。”
二弟才很乐意捧起奶奶的饭走去后房。
看着五个光了上身的儿子,筷疾嚼急,腮囊翻鼓,狼吞虎咽,车水三三扒两拨,只吃个半饱就将饭碗往桌上一撂,屁股挪到大门口边的竹椅上,往椅背一靠,吱呀,椅子仿佛痛楚地呻吟。
车水三百无聊赖地仰望天井上空,天幕黑暗,一弯月儿灰蒙蒙,其亮度仅能证明它自己的存在,几粒黯淡的星辰若隐若现。
五个儿子还真乖,锅里没饭了,吃得饱不饱不说也不闹。大儿子自觉收拾碗筷去厨房洗,二儿子打扫地面,三儿子没事干,点亮煤油灯,打开书包,就着饭桌上复习功课做作业。柳玉娇拖了小四小五去天井,从水缸舀水给他们洗澡。
烟瘾又上来了,车水三摸摸裤袋,才想起那包红卫牌烟丝已抽完了,再掏另一个放钱的袋,也空空如也,索性将衣服脱下来,甩到凳子上,光着膀子。他对柳玉娇叫道:“喂,给我一角四分钱,我去大队供销店买包烟。”
“早关门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柳玉娇对他说。
“叫一声就会开门的。”
“我没钱。翻翻你爷爷的烂家当,看看还有没有留下旧时的老烟土好了。”
“别逗我,我瘾得流口水了。”
“真的,前天就没有钱了。你把烟戒掉吧。”柳玉娇恳求他。
车水三相信老婆的话,家中囊空如洗的日子十常八九。他双手用劲一撑椅把站起来,“戒掉买烟,不戒抽烟。”
“不买烟,你抽禾秆草吗?”柳玉娇嗔他一句。
车水三不答话,要往外走,他是和尚化缘——心里有素(数)了,他要去村前的老榕树下坐,和纳凉的大伙聊几句便会揩上口烟享受享受。再不就等人央他说方世玉的故事,或三国、水浒的故事,那时便有人自动递烟给他的了,即使那些故事翻炒多次,大家还是乐于叫他重讲,毕竟乡下的夜晚,没事做没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