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东林学案二(2)

孔子四十而不惑,心理一。孟子四十不动心,心气一。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不特气壹动志为动心,志壹动气亦总是动心。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心气工夫一体成,天君泰然,百体从令,气动即心动也。

生知之生字,人人本体,学知之学字,人人工夫。谓生自足而无待於学,古来无如此圣人。

铺天彻地,横来竖去,无非天命散见流行,即此是性,别无性也。孟子“莫非命也,顺受其正”,譬如亲造子命,喜怒惟亲,而喜不忘,怒不怨,则子之顺受其正。君造臣命,进退惟君,而进之礼,退以义,则臣之顺受其正。天造人命,顺逆惟天,生死惟天,兴废修短惟天,而修身以俟,则人之顺受其正。天无妄命,即气数,即义理,无气数之非义理,《中庸》天命之谓性,亦如此。

道之废行皆命,譬时之昼夜皆天,要有行无废,是有昼而无夜也。只昼里也是这个天,而处昼底道理不同于夜,夜里也是这个天,而处夜底道理不同於昼。昼应有为,宵应有得,日出宜作,向晦宜息。今或昼里要做夜里事,夜里要做昼里事,小人不知天命者,便如此。

《中庸》其为物不贰,哀公问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天地人物总为一物。即物即理,《大学》格物,不消物上又生枝节,而添出理。

只是这个身子,顿放得下,是谓克己;提掇得起,又谓由己。

太极性也,两仪质也,形色天性,圣人践形。性质合而为道也,性质略有纤毫罅缝,斯谓之离。子思发明率性修道两项工夫,一在耳目睹闻上,较勘离与不离,一在心术隐微上,较勘离与不离,到浑融合一而独体露,斯即情即性,即吾身,即天地万物,即中和,即位育。

故者以利为本,小之无以利用出入,大之无以利天下,远之无以利万世。这故亦死粒已耳。学重温故,一粒化成千百粒,五穀熟,民人育,是为孟子以利为本大旨。

求在我者,天不在心外求,命不在身外者。求在外求,求天于心之外,求命于身之外。

隐微二字,朱子训作几字,本《易传》知几、《孟子》几希来。

譬如一粒穀种,人人所有,只难得萌芽,既萌芽,又须万分保护,培养到苗而秀,秀而实,方有收成。君子慎独慎此。

性,灵明也;慎,真情也。率以诚落脉,修以明入门。

禅本杀机,故多好为斗口语。儒者每染其毒而不自觉,何哉!

文介孙淇澳先生慎行

孙慎行字闻斯,号淇澳,常之武进人。万历乙未进士第三人。授翰林院编修。四明挟妖书起大狱,先生以国体争之。累迁至礼部侍郎。癸丑署部事,时福王已下明春之国之旨,然神宗故难有司,庄田给四万顷。先生谓祖宗朝未有过千顷者,且潞王为皇上之弟,岂可使子加於其弟?皇贵妃又求皇太后止福王行,谓明年七十寿诞,留此恭祝。於是上传改期。路人皆知福王必不肯行,但多为题目,以塞言者之口。先生谓福清曰:“此事不了,某与公皆当拚一死。”福清曰:“何至是?”先生曰:“非死何足以塞责?”乃集九卿,具公疏,待命阙下者二旬。先生声泪俱迸,达于大内。福清亦封还内降。神宗为之心动。十二月二十二日,从皇贵妃索所藏文书,不肯出。明日又索,至酉刻,皇贵妃不得已出之。文书者,神宗许立贵妃之子,割臂而盟者也。至是焚于神前,二十八日遂降旨之国。代藩废长立少,条奏改定;庚戌科场之弊,题覆汤宾、尹南、师仲罚处;宋儒罗豫章、李延平从祀孔庙;释楚宗高墙二十三人,闲宅二十二人,皆先生署事所行也。甲寅八月回籍,小人中以京察。天启初,召为礼部尚书。先生入朝,首论红丸事,劾奸相方从哲,下九卿科道议。议上,夺从哲官,而戍李可灼。未几,告归。逆奄起大狱,以三案为刑书。挺击王侍郎为首,移宫以杨忠烈、左忠毅为首,红丸则以先生为首。两案皆逮死,先生方戍宁夏,烈皇立,得不行。崇祯改元,用原官,协理詹事府,未上。后八年,有旨择在籍堪任阁员者,先生与刘山阴、林鹤胎同召。至京而卒,年七十一。赐谥文介。

先生之学,从宗门入手,与天宁僧静峰,参究公案,无不了然。每从忧苦烦难之境,心体忽现。然先生不以是为得。谓:“儒者之道,不从悟入。君子终日学问思辨行,便是终日戒惧慎独,何得更有虚闲,求一漠然无心光景?故舍学问思辨行,而另求一段静存动察工夫,以养中和者,未有不流于禅学者也。”其发先儒所未发者,凡有数端,世说天命者,除理义外,别有一种气运之命,杂糅不齐,因是则有理义之性,气质之性,又因是则有理义之心,形气之心,三者异名而同病。先生谓:“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天之气运之行,无不齐也。而独命人于气运之际,顾有不齐乎哉?盖一气之流行往来,必有过有不及,故寒暑不能不错杂,治乱不能不循环。以人世畔援歆羡之心,当死生得丧之际,无可奈何而归之运命,宁有可齐之理?然天惟福善祸淫,其所以福善祸淫,全是一段至善,一息如是,终古如是,不然则生理灭息矣。此万有不齐中,一点真主宰。”先生之所谓齐也。先生谓:“性善气质亦善,以麰麦喻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气;生意显然成象,便是质。如何将一粒分作两项?曰性好,气质不好。盖气禀实有不齐,生而愚知清浊,较然分途,如何说得气质皆善?然极愚极浊之人,未尝不知爱亲敬长,此继善之体,不以愚浊而不存,则气质之非不善可知。”先生之所以为善也。先生谓:“人心道心,非有两项心也。人之为人者心,心之为心者道,人心之中,只有这一些理义之道心,非道心之外,别有一种形气之人心也。盖后人既有气质之性,遂以发于气质者为形气之心,以为心之所具者,此些知觉,以理义实之,而后谓之道心。故须穷天地万物之理,不可纯是己之心也。若然则人生本来祇有知觉,更无理义,只有人心更无道心,即不然亦是两心夹杂而生也。”此先生之说长也。三者之说,天下浸淫久矣,得先生而云雾为之一开,真有功于孟子者也。阳明门下,自双江、念菴以外,总以未发之中,认作已发之和,谓工夫只在致和上,却以语言道断,心行路绝上一层,唤作未发之中。此处大段,着力不得,只教人致和着力后,自然黑窣撞着也。先生乃谓从喜怒哀乐看,方有未发。夫人日用间,岂必皆喜怒、皆哀乐?即发之时少,未发之时多,心体截得清楚,工夫始有着落。自来皆以仁义礼智为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情,李见罗《道性编》欲从已发推原未发,不可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而昧性,自谓提得头脑。不知有恻隐而始有仁之名,有羞恶而始有义之名,有辞让而始有礼之名,有是非而始有智之名,离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则心行路绝,亦无从见性矣。先生乃谓孟子欲人识心,故将恻隐之心指为仁之端,非仁在中而恻隐之心反为端也。如此则见罗之说不辨而知其非矣。蕺山先师曰:“近看孙淇澳书,觉更严密。谓自幼至老,无一事不合于义,方养得浩然之气,苟有不慊则馁矣。是故东林之学,泾阳导其源,景逸始入细,至先生而集其成矣。”

困思抄

止即仁敬孝慈信,是至善也。岂惟道当止?抑亦人不能不止处?人不能舍伦之外别为人,亦不能舍伦之外别为学。日用人伦,循循用力,乃所谓实学,故特称止。学者谁不识有人伦?但觉人伦外,尚复有道,尽伦外,尚复有学,即不可谓知止。即一出一入,精神终不归歇,思致终不精详,扰扰茫茫,如何有得止时?三代以下,道术不明久矣,只节义一途,尚在人伦内,然已多不合道者。至说道德,即未免悠悠空旷,若功利辞章,更想不到人伦地位。鸣呼!何不於知止求之?(《知止》)

独非独处也,对面同堂,人见吾言,而不见吾所以言,人见吾行,而不见吾所以行,此真独也。且慎独亦不以念初发论,做尽万般事业,毫无务外为人夹杂,便是独的境界。敛尽一世心思,不致东驰西骛走作,便是慎独的精神。(《自慊》)

(举世非之而不顾,擎拳撑脚,独往来於天地之间,夫到得焉有所倚地位,方是慎独。)

夫以天之浩荡,竟不知何处津涯?何从凑泊?直揭之斯昭昭,而天可括。且天道无穷,而曰及其无穷,岂真有积累乎?无穷者斯昭昭也,所谓为物不贰者也。夫吾之心,不有昭昭存耶?一念如是,万念如是,一息如是,终古如是。盖不盈寸而握天地之枢焉。(《昭昭》)

(昭昭非小,无穷非大,犹之火然,一星之火,与燎原之火,无小大之可言。)

哀与伤辨,哀性也,伤特情之私也。情愈用而日新,情一沉而立败,即乐淫何莫不然!(《关雎》)

世间人不诚,只为有思有勉。吾人立下要见得不思而得,不勉而中的实理,真切明白,是为择善。择久分明,将从前思勉心,一切放下,日用云为,纯是性真运用,是为固执。或谓思勉,何可不用?曰穷天地,亘古今,惟此一点,不容思勉处,默相感动,如何却要思勉?古来忠孝节义,尽有杀身同,而精神光彩与不光彩,风声磨灭与不磨灭,只一独知独觉之中,从容与勉强者,微不同耳。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种种工夫,正为思勉猝难去耳。曰:“若是,则世人俱不合思勉耶?”曰:“即世人亦何处用得思勉?譬如见入井恻隐,岂尝思入井之可哀,而后勉为恻隐否?孩提爱敬,岂尝思父兄之为亲,而后勉为爱敬否?夫四海之当保,独何异于孺子?天下之可达,岂独逊于孩提?呜呼!此可与知性者道也。”(《不思勉》)

余尝验之,若思嗜欲,未思而中若燔矣。思词章,久之亦有忡忡动者。倘思道理,便此心肃然,不摇乱。若思道理,到不思而得处,转是水止渊澄,神清体泰,终日终夜,更不疲劳,不知何以故?且思到得来,又不尽思的时节,不必思的境路,尽有静坐之中,梦寐之际,游览之间,立谈之顷,忽然心目开豁,觉得率性之道,本来元是平直,自家苦向烦难搜索,是亦不思而得一实证。(《慎思》)

天理人情,原无两项。惟循天理,即人情自安,所以为君子。中庸若徇人情,未免扳附天理。所以为小人反中庸。(《小人中庸》)

人徒说戒慎恐惧是工夫,不知即此便是真性。丢却性,别寻一性,如何有知性时?谓所不睹所不闻是天命,我要戒慎恐惧他,是天命与我身终粘连不上,一生操修,徒属人为,又如何有至于命时?

朱子云:“所以存天理之本然。”天理,天命之性也,即是戒慎恐惧。君子戒慎恐惧,便为存,非是别有他物,而将此存之也。(以上《慎独》)

大凡运用无形,而纯然有以自养者,谓之道,功能稍著,而灼然有以自见者,谓之事。今人之事,不知道即毕力劻勷,盖世猷为,总谓之笾豆事耳。当时鲁秉周礼,三家亦有学礼于夫子者。故曾子直欲夺其平生所最慎重者,而反之道,至比於有司四恶之科,其言绝痛。(《贵道》。)

告子以生言性,执已发而遗未发,便是无头学问。且以天命言性,正所谓凡圣同然,理义说心,而形体不与焉。言生则未免涉形体矣,乌可谓性?夫人之与禽兽异也,以形体观,不啻相千万矣,而孟子特谓之几希,可见形体之异,圣贤不谓之异也。惟是义理之说,惟人有之,而禽兽不能,所谓几希者也。今若以形体言性,则犬牛人同有生,便同有性。正如以色言,白之谓白,只一白,白羽、白雪、白玉亦同一白,而所谓几希者,恶从见之?说者谓生非形体,特生机。夫既有生机,非无可指,既有可指,便非未发,正白之谓白之说也。然则生终不可言欤?曰性未尝不生也,而实不可以生言也。如天地之大德曰生,德与性固有辨,曰大生,曰广生,皆天地之用,用即已发,不可偏执为性也。且时行物生,天地位,万物育,圣贤亦何尝不言生?但从生言性,虽性亦生,从性言生,虽生亦性。虽性亦生,必至混人性于犬牛,虽生亦性,方能别几希於禽兽。(《生说》)

孟子性善,○。可使为不善,●。(上圈即性相近,下圈乃习相远)

告子无分,(善,○。不善●。)两者不存,并性亦不立。

宋儒○性即理。(才禀于气,气有清浊。○清贤,●浊愚。)右《言性图》。

(如此并衡,便把真性来做两件。孟子说“性善”,即习有不善,不害其为性善。后人既宗“性善”,又将理义气质并衡,是明堕“有性善、有性不善”与“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之说了。且告子说“无分”,虽不明指性体,而性尚在。后人将性参和作两件,即宗性善而性亡。)

孟子谓“形色天性也”,而后儒有谓“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夫气质独非天赋乎?若天赋而可以弗性,是天命之性,可得而易也。孟子谓“为不善,非才之罪也”,而后儒有谓“论其才,则有下愚之不移”。夫使才而果有“下愚”是,“有性不善”与“可以为不善”之说是,而孟子之言善非也。孟子谓“故者以利为本”,而荀子直谓“逆而矫之,而后可以为善”。此其非人人共知。但荀子以为人尽不善,若谓清贤浊愚,亦此善彼不善者也。荀子以为本来固不善,若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亦初善中不善者也。夫此既善,则彼何以独不善?初既善,则中何以忽不善?明知善既是性,则不善何以复击之性?然则二说,又未免出入孟、荀间者也。荀子矫性为善,最深最辨。唐、宋人虽未尝明述,而变化气质之说,颇阴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