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雄有言。 於荀卿見同門而異戶也。彼其非之。固莫同也。此其宗之。奚以異乎。孔子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所從入之塗不齊則不謀。故小人在利若水。君子在勢若水。水也者。其源異。其委一也。陸王程朱同學乎聖。同明乎道。同欲有以立極於天下。然而不同者。則所從入有頓與漸之分也。何謂頓漸。佛氏言化法四教有頓漸。猶箕子所云高明也。沈潛也。程朱者取於漸。陸王者取於頓。頓與漸互相非而不相入。而不知其原於三德也。人之生得全於陰陽之性者聖人耳。惟聖生知。似頓而不可以頓名也。其次不毗於陽。則毗於陰。其性如火日之光而無不照也。而稍速則毗於陽者也。是頓也。其性如金水之光而無不照也。而稍遲則毗於陰者也。是漸也。則皆次於生知者也。傳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以其學而言。曰性曰教。以其候而言。曰頓曰漸。回其頓乎。參其漸乎。然而孔子立教。頓非所以也。孔子立教。必以漸焉。論語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中庸曰。君子之道。譬如行遠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其列誠之目五。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顏子之照。鄰於生知矣。而夫子教之。必曰博文。必曰約禮。及顏子既見卓爾。而追思得之之功。歎以為循循然善誘人。則夫子立教。不惟頓之以。而惟漸之以。亦明矣。並曾子而聞一貫者惟子貢。而子貢之言夫子。曰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故以實則顏淵子貢賢於陸王。以跡則陸王賢於顏淵子貢。且夫由顏淵子貢而至陸氏。是千年而後生也。由陸氏而至王氏。是數百年而後見也。古今學者不絕於中。則漸之所磨以就者多也。漸者上不至顏淵子貢。而不至欲從而末由。下不至下愚。亦可攀援而幾及。是故程朱之道為接於孔門之統者。惟其漸之足循。而萬世無弊也。且夫頓之所得者。心悟也。悟心之妙。上智之所難明。今為眾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難明。則中人而得與焉矣。為其德之弗明也。而教之以明德。今以德之不明。而絕於明之望也。則其於教亦反矣。故聖人之教如天。陸王之教亦如天。聖人之教如天云者。蒼蒼然東面西面南面北面。立於地而無不見也。陸王之教如天云者。天不可階而升。則將永為凡民焉以沒世耳矣。雖然成陸王之過者孟子也。子貢之稱夫子曰。夫子之不可及者。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公孫丑之稱孟子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公孫丑之言。則適得孔子之意。而孟子引而不發。余故曰成陸王之過者孟子也。孟子學乎孔子而正其統。陸王學乎孟子而流於佛。夫孟子於孔子。不可謂有二道也。而其流已如此。則百家所從分之異路。往而不返。何怪其然也。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孟子之言也。而陸氏之學。執之以為之術。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亦孟子之言也。而王氏之學。執之以為之術陸氏王氏學乎孟子。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奚遽入於佛。入於佛者。非允蹈之也。說不免焉。
夫有官而後有職。有職而後有事。事舉而職修。則立之說也。為思言之也。今其言曰。墟墓生哀。宗廟生敬。是奚待於思乎。而先立之又非也。直指心體先立乎此。然後下學若是。則知行之序已倒也。易曰。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程子以知至為致知之事。知之在先。故可與幾。知終為力行之事。守之在後。故可與存義。此學之終始也。知食之足以已饑。而後農夫耕稼以繼之。知衣之足以禦寒。而後紅女織囗以繼之。陸氏基址之說是也。惜所以為之基址者非也。先行而後學以補其知。故曰其序已倒也。且先明乎善。而後能實其善。中庸之恉也。明乎心而無不明。而無事下學者。佛氏之教也。若夫明乎心而猶有未明。猶待於下學。此陸氏之創言。本於佛氏帶果修因之說。非中庸之恉也。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人心道心並舉為辭者。堯舜之言也。程子之言曰。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朱子之言曰。道心常為主。而人心聽命焉。二子之言一家之說耳。今王氏於程子則是之。於朱子則非之。是乎所是。吾既知其是矣。非乎所非。吾亦知其非也。鳴呼。是所謂未成乎心而有是非。將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也。道心即天理。人心即人欲。道心人心。不容並立。故道心常為主。而人心自聽命焉。今其言曰。人心之得其正者為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為人心。安有天理既為主。而人欲復從而聽命。鳴呼。是欲明人心道心之非二。以就其轉識為知之指。直所言之迂晦有不可解耳。儒者之於心也。見為二而主於一。見為二。故有聽命之說。佛氏之於心。亦主於一而見為一。見為一。故有迷悟之言。王氏之於佛。則可謂同與。蓋佛之教。端末雖異於儒。至其論心之要。退群妄。著一真。精妙微審。非聖人莫能辨也。然則儒何以不由之。固不可也。且夫王氏之學。既以合乎佛。而又必混於儒。全乎佛。而凡說之羽翼乎佛者。吾不復闢焉。混於儒。而凡說之冒乎儒害乎儒者。吾方且論之。人之情有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懼曰愛曰惡曰欲。七者一有不節。則失其中。失其中。而人心肆焉矣。故曰有所亡。有所甚。直情而行之也。聖人者。動而處乎中。賢人者。求而合其中。故曰。雖有上聖。不能無人心。惟退而聽命焉。斯發而中節耳。且夫動而處中者。不數數也。古者謂之天而不人。今欲以此為學者率。使天下法。則是性無三品也。夫不考性之有三品者。亦孟子之過也。何以明其然也。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皆可以為堯舜云者。是瓦石亦有佛性之說也。以實言之。孔孟及佛。及陸王。其等不同。其皆得乎性之上也同。惟聖人知人性之不能皆上亦不皆下。故不敢為高論。而恆舉其中焉者以為教。此所以為中庸也。孟子陸王則不然。以己之資。謂人亦必爾。雖曰誘之以使其至。而不顧導之以成其狂。故觀於孟氏之門。檢押斧械蔑如也。攀龍附鳳。巽以揚之。益寡矣。陸氏方河決而天踔。其御心。猶役如隸也。然扇訟發明。上於心之精神一語。可謂率矣。及至王氏。一傳而離。再傳而放。不亦宜乎。故自孟子陸王至今。遠或千年。近者數百年。而不聞復有孟子及陸王者。則孟子及陸王。固自由天授焉。
夫以千年數百年。而止有一孟子陸王。則是孟子及陸王。固不能人人皆爾。而孟子及陸王。必謂人皆可以為己者。其意甚仁。而其實固莫得也。則皆過高而失中焉之過也。陸氏王氏其取於孟子也。同其流而入於佛也亦同。而王氏之說彌甚。惟其人心道心之辨。執之者堅也。吾為辨其異。指其失。而其是亦出焉。無任來者謷乎以智孽為雷同也。夫謂心惟一心。非有二心。佛氏之恉。不可謂非妙契也。斯而析之。古今之明。吾未見議之所止也。吾嘗致思焉。而囗能語其故矣。夫所謂一心者與生俱生。人皆有之。然固失之六合之裏。四方之內。往古來今放而不知求者幾千年矣。堯舜也。孔孟也。程朱也。是迪明者也。若告子。若老莊。若佛及陸王。亦克尸而享之。因號而讀之。是故尊言之曰道心。實言之曰明德。要言之曰仁。質言之曰本心。徑言之曰生之謂性。悟言之曰本來面目。邂逅於墟廟。而謂之基址。省識於親長。而謂之良知。則皆此物也。則皆常親覿而有之也。顧孟子以上。所覿者有四端之物也。告子及佛。所覿無一物者也。故一以為義外。一以為一絲不挂也。是以其說不可由也。孟子所覿。告子及佛終身不覿。告子及佛所覿。數千年覿之者未數數也。陸王者。有以及於告子及佛所覿矣。而又望見聖人而未審。故猶影響未底於真也。雖然。又有辨。孟子言本心云者。指道心而言之也。其言放而不知求。則以有人心之故也。人心乍出乍入。實止一心也。宋有女子讀孟子出人無時莫知其鄉。曰是孟子也。殆未知夫心者耶。夫心則烏有所出入耶。程子聞之曰。是女子也。雖未知孟子耶。其殆庶幾能知夫心者也。夫心固不可謂有出入也。女子者。習於佛之學。直指夫道心。而因蔑其人心。故謂心無出入也。程子之意。則謂出入也者。以操舍而言之也。心固無出入也。心之在人。名實昭然。然自佛釋氏以來至於今。儒者辨說百端。卒未有識其為何物焉者。昧昧然。罔罔然。蓋數千年弗著弗察焉也。故或以體言。或以用言。或以合性與知覺而有其名。言其言心之名象。精至此而止矣。而卒莫能著其實目為何物焉者。是故達摩欲安之而無可安。神光欲覓之而不可得。阿難七處徵之而莫能定。皆同此昧昧罔罔焉耳。吾嘗深體之。夫所謂心無出入者。謂肉團心也。彼析其義而未得。又以肉團心無出入。其言近癡。非精妙不能動人。因誣以被之神明之心。而謂其無出入。欲使人求之。以為至道之所在。莊子之若有真宰而不得其眹也。蘇子瞻之凡思皆邪也。子由之本覺自明也。文信國高景逸之放大光明也。皆同此昧昧罔罔也。是故女子及王氏所見無以異此。而世之小儒。方將抓其脣而吹其燄。是烏足與語真知之契乎。是故心之為號。一言者實體也。而堯舜二言之。何也。曰。儒與佛所言心。皆謂神明也。神明有出入。則有人心道心之分。而佛氏直指道心。因誣謂無人心。遂誣謂無出入。甚而並心亦誣之謂無。而相與苦守一空。而尊謂之曰真如。嗚呼。此求聖人從容中道而不得。因歧而迷惑之至如此。可憐哉。其莫有覺而已其迷者也。
堯舜孔子。以道心人心出入言之。其為解至確。而其為方甚密。惟不敢忽乎人心也。有人心而後有克治。有克治而後有問學。有問學而後有德行。勤而後獲。及其獲之也。乃其所固有也。貞固不搖。歷試而不可渝。若夫所謂一心者。轉乎迷悟而為之名也。轉乎迷悟而為之名。轉者一。其不轉者又一也。頓悟者。迪乎悟而為之名也。迪乎悟而為之名。悟者頓。其不悟者。頓不頓終莫可必也。然則所謂頓者未嘗頓。所謂一者未嘗一也。雖然。此其大介也。若夫彼學行業名實之所立。又非小儒麤學所能歷其藩。了其義也。吾嘗學其道而囗能語其故矣。蓋彼所謂頓悟云者。其辭若易。而其踐之甚難。其理若平無奇。其造之之端。崎嶇窈窕。危險萬方。而卒莫易證。其象若近。其即之甚遠。其於儒也。用異而體微同。事異而致功同。端末異而矼乎無妄同。世之學者。弗能究也。驚其高而莫知其所為高。悅其易而卒莫能證其易。徒相與造為揣度近似之詞。而影響之談。或毗之謂吾能知之。或呵之謂吾能闢之。以是欲附於聖人之徒。而以羽翼乎大道也。而其說愈歧矣。夫惟不能無人心故曰危。惟不能常道心故曰執。今曰道心之外。不可增一人心也。又曰天理在吾心。本完全而無待於存也。嗚呼。談亦何容易耶。未嘗反躬。故其言誣。未嘗用力。故其言僭而不可信。顏淵問仁。子曰克已復禮。及請其目。則告之以非禮勿視聽言動。今日學者但明理。理純則自無欲。嗚呼。為此言者。是求勝於堯舜孔子也。不辨乎此。則天下之真是。何所定哉。此仍即原道本論之恉。但韓歐所闢。特佛之粗。其失人人皆知。在今日無容更言。吾所闢為佛學精微。宋明以來。學者之弊在此。雖非今日切害。然吾以今時漢學粗末之轉步。必入於此。故豫為坊之。其兩引孟子。固以陸王公案所在。亦本程子言孟子才高。學之恐無把柄意。揮發之。如此。首尾一線貫穿。但行文太播弄。恐不為人所察。聊復自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