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學術五廣論(4)

疑信

王柏心

有信有不信。信也。無不信。則惑也。有疑有不疑。亦信也。無不疑。則惑也。信可信。信也。疑可信。則惑也。疑可疑。亦信也。信可疑。則惑也。天下有是非焉。是其可是。非其可非。而是非定矣。天下無是非焉。是者以非為是。非者以是為非。而是非淆矣。適南者謂去北而南矣。俄而猶未離乎南也。適東者謂去西而東矣。俄而猶未離乎東也。臧之亡羊也以博弈。穀之亡羊也以挾冊。皆大惑之類也。學者之疑信。何以異是。古之君子。雖明不如離朱。聰不如伶倫。算不如隸首。推步不如大撓。而不害為大智。惟慎其信而闕其疑也。後之君子。雖論窮六合之表。心探二氣之先。著書多於五車。放失羅乎百代。而不害為大愚。惟舍其信而求其疑也。文得尚而載之。武得箕而訪之。顏得孔而師之。信可信也。衍雕龍而侈之。惠堅白而鳴之。列御風而行之。信可疑也。夫身心之間。倫紀之地。若經之言。若史之言。理亂成敗之機。生民利害之大。此宜求其信者也。亦既博且閎矣。今舍其昭昭而求諸冥冥。譬索白日於長夜。徵飛霰於炎洲也。故曰言天地解者。謬也。言不解者。謬也。言解與不解之謬者。亦謬也。且絀於理者必伸於氣。氣盛則辨。辨盛則爭。如市賈焉。如聚訟焉。亦安睹疑信之所從邪。然則何以專信。曰莫如存疑。何以別疑。曰莫如崇信。

論道學

潘德輿

宋史創立道學傳。以尊周程張朱諸子。其用意至正。然其失有數端。道學即儒也。不能分軒輊而彊分之。一失也。既以道學尊程朱。而程子之徒呂與叔。朱子之師劉屏山。朱子之徒蔡西山。皆不得與。二失也。道學傳起於馬樞。紀學仙者流。如列仙傳耳。今用異術紀儒者。三失也。此皆近人已言之。吾以為又有二失。而人未之言也。經言學道。不言道學。言道學。則屬文不順。失一矣。道者。天下之達道。即五倫也。故聖人不過人倫之至。三代立學。所以明人倫。蓋無學不在其中。今作史立道學一門。則似學之塗至多。而此諸人專以道為學。世人見之。遂真有不以道為學者。名為推崇道學。實視學為廣。視道為狹。於聖人勸學以修道之旨。隱相剌謬。明邵氏寶曰。甯為真士夫。不為假道學。一似真士夫非道學。其囗於立言。亦宋史名目之偏。有以啟之。至於今日道學之名目。遂為世詬病。然則宋史之貽累於道學。豈有窮哉。失二矣。或曰。宋史道學傳之失既如此。使其沿史記例以儒林賅之。不亦可乎。曰。此未易以一二言盡也。凡史之例。曰循吏儒林酷吏游俠佞倖滑稽日者貨殖。肇自史記。而列代之史官。或因而不革。或革而增之。吾皆以為紛紛然無當於史法。何則。史記人事者也。書其人之事。則其是非之實。自昭灼不可掩。何須先立名目以自申解。一立名目。區別繁瑣。必有數失。即如循吏儒林。雖至美之名。而其人行事。不盡於此。吾以入其中。則此傳為失實。如子產之言行。在春秋時無與倫比。而以入循吏是也。一矣。若其人盡於此。而在不立名目之列傳中者。則他列傳為失實。如賈誼董仲舒王吉。乃漢儒之冠冕。轉不入儒林是也。二矣。即兩者均有辭可解。而既仕未有不當列循吏者。既學未有不當廁儒林者。果不當入。則其仕其學。又何以稱。將毋不入此者。皆酷吏乎。抑皆萬石君之無文學乎。欲矯其弊。則循吏儒林。又將多不勝紀。進退均失實。三矣。況夫游俠滑稽日者貨殖。以及後世方術釋道之流。何足立傳。必以傳為賅備。此司馬遷之所以為好奇。晉書南北史之所近於小說。而失史官紀要之實。四矣。佞倖姦臣。關係天下之故。似不可以不立傳。而其不在此傳者。如江充即佞倖之尤。而漢書不入佞倖。宋史姦臣傳無史彌遠。入者不失實。而出者失實。五矣。道學儒林之分而失也。人知之。儒林文苑之分而失也。人不知之。何也。文之無益於天下者。浮文耳。不足言文。即不足立傳。而如宋史之賀鑄秦觀周邦彥。皆詞客耳。其文何益於天下。然既以文苑立名。不得不旁搜及此也。失六矣。若其有益於天下之文。或論經。或論政治。雖文人。亦儒術之所賴也。如宋之蘇洵。明之歸有光。屏之儒林以外。轉不及孤守一經之章句。而其書並不足傳者。何也。失七矣。文苑既多載浮靡之人。世之不足以明道而無志於為儒者。皆將自恃其文。謂異日必得一佳傳。可以不朽。如唐書文苑之沈佺期宋之問輩流者。益輕佻邪佞。無所不爭。簧鼓其淫辭。以害風俗政事。此尤失史官懲惡之實。八矣。

凡此八失。皆列傳之分名目累之。不若悉從埽除。擇其事之多而有係於天下者。立傳而已矣。其事相連品相類者。則相次而已矣。何為紛紛然哉。且史之大例有四。紀傳表志也。表以紀年月。紀國紀官志以紀事物制度名目。不可省也。紀傳不然。書君臣之善惡焉耳。而紀於帝王之明闇仁暴。未聞著名目。何獨於傳而析之。或曰。子謂道學儒林諸目之宜削也。而後世之儒。將錯出而不畫一。又何以裁量之。曰。微子間。吾固將及此。竊謂古有八儒。今有三儒。八儒者。如子思子張子夏之數。分所不必分者也。今之三儒亦然。三儒者。一曰鄭孔氏之儒。詁名物。二曰程朱氏之儒。講義理。三曰陸王氏之儒。言心性。夫儒雖有三。聖一而已。誠以孔子之言為準。則三儒者皆可以相通。而可以相捄。不然。各是其所從入。彼此迭勝。入主出奴。則不獨儒與異端敵。而儒且與儒敵。是皆儒之大害也。夫鄭孔之詁名物。博雅詳覈。而不免於碎而雜。陸王之言心性。簡易直捷。而不免於虛而浮。各得孔子之道之二三而已。程朱之講義理也。持其大中。本諸心性。不廢名物。其於人也。如日用之布帛菽粟焉。特其詮釋群經。識大而略小。自信而好斷。不能合乎經之本旨者。亦有之矣。孔子之道。殆得其五六焉。宋元明之宗程朱者。直欲取鄭孔陸王而廢之。既失之拘而不通。而明末之宗陸王。近人之宗鄭孔者。又別立一幟。嗤點程朱為好多而不博。又豈不大謬哉。孔門之學者。立乎三千載之上。已察其必有此患。故於論語特著之。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鄭孔之經學。所謂博學切問也。而未嘗內求夫篤志近思。陸王之心學。所謂篤志近思也。而未嘗外包乎博學切問。程朱兼之。故直接思孟之統。特於道有所未盡焉耳。學者誠能以程朱之義理為宗。而先導以鄭孔。通其訓詁。輔導以陸王。求其放心。庶有以捄程朱之小失。而道學之真可見。而道學之名。目愈可以不立。夫道學為生民之所以立命。其名目尚可以不立。而況儒林循吏諸目之紛紛乎哉。

持平之論。能除一切門戶結習。以所論係道學宗旨。廣徵名目。以著殊途同歸之理。與文學類中。辨道學儒林立傳數篇。專論史例者不同。故自不嫌錯出。在讀者觀其會通焉。

辨道論

方東樹

佛不可闢乎。闢佛者。闢其足害乎世也。佛可闢乎。害乎世者。其人未可定也。世之闢佛者。夷佛於楊墨矣。孟子之罪楊墨也。為其無父無君也。由無父無君。而馴至弒父弒君。故曰辨之不可不早辨也。則以罪楊墨者罪佛。亦將如是云爾。春秋之事。可考而知矣。其時楊墨猶未有也。而亂臣賊子。已接跡於魯史之書矣。故孔子懼而作春秋也。商臣趙盾崔杼之禍。固非由楊墨而致也。漢之事可考而知矣。傳言明帝時佛法始入中國。而王莽已生乎其前矣。其後若董卓。若曹操。可謂無父無君之尤者矣。而莽與卓與操。固不習乎佛之教也。今郡縣小者不下數十萬人。此數十萬人貞邪不一。而極其行惡。至於無父無君弒父弒君蓋不多有焉。今謂不多有之無父無君之人之必在於學乎楊墨與佛之人。而習儒者。無不出於忠孝也。雖好為異者。亦莫敢主其說。漢高之甘心烹父以取天下也。以為為民。則固已倒矣以為為富貴。則狗彘之不若也。其後若楊廣若劉守光若李彥珣。或手刃其父。或親集矢其母。皆漢高之實啟之。佛固不忍為此矣。儒者不以風俗人心之壞罪漢高。而以蔽於佛。是謂真蔑其君父者為可原。而以其跡之疑於是者為必誅。此不知類之患也。鄉有富人。積財貨萬億。阡陌廬舍。不可籍紀。俄而富人死。其子弗能偏稽也。其奴之黠奸者。日相與蕩覆之。其子弗知其奴之所為也。則以為其鄰實盜之。而亦無以明其盜之實也。但以其跡也而疑之。因苦訟之。外盜之實不可定。而其奴之盜日益甚。士不明乎道。而以闢佛為名者。皆富人之子之類也。君子者。理之平也。富人之奴。蕩覆其主之財而無罪。而以形書誅鄰人。非聖人之法也。天下之物。有其極至者。則必有其次至者。以與之為對。月之與日是也。彼佛者。亦聖人之月也。莫得而加也。亦莫得而去也。佛本西國王子。捐其位勢而弗貪。去其富貴而弗處。苦身積行。林棲本處。數十年以求至道。有大人之誠而不以立名。與天合而末始有物。鬼神無以與其能。帝王莫敢並其位。使聖人見之。亦且禮之。況未至於聖者乎。且佛之為行甚苦。其為教甚嚴。椎拍輐斷。泠汰於物。故曰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非夫豪傑剛忍道德之士莫能由也。今人頡滑顛冥。懾勢榮利好色。雖佛招之。固莫從之。而奚待於闢。山之東有國焉曰齊。山之西有國焉曰晉。江之南有國焉曰楚。關之中有國焉曰秦。其餘濟清河濁。裂采限封。各固疆圉。其水土不齊。其言語不齊。其風俗好尚政教不齊。自王者視之。皆以其理乎吾民而已。列國者務目爭相寇。日尋於難。勢不能服。而兵爭不已。及至於秦。惡其爭也。悉罷其封建而邵縣之。然後天下統於一。老莊楊墨佛者。秦楚齊晉也。言語風俗之不齊。則道術之各異也。自其一而言之。皆大道所分著。而儒者特為罷封建之秦。然封建雖廢。天下雖一。而列國風俗言語不齊如故也。天能覆而不能載也。地能載而不能覆也。耳目鼻口各有所明。不能相通。必欲比而同之。其勢固有所不可也。

既天下皆知有王。則列國之俗各有所習。皆有所宜。固無庸革也。既學者皆知有聖。則百家之說。各有所明。時有所用。固無庸廢也。曰。孟子曰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然則孟子非與。曰。孟子之時。世衰道微。邪說橫作。充塞仁義。楊墨之道不熄。孔子之道不著。譬齊楚秦晉強。而侵弱乎周也。諸侯強。天子弱。其勢足使天下不知有王。故曰吾為此懼。閑先聖之道。豈好辨哉。不得已也。由周而來至於唐。千有餘歲。聖人之道不明。唐承魏晉梁隋之敝。自天子公卿。皆不本儒術。士大夫之賢智者。惟佛老之崇。韓子懷孟子之懼。而作原道。蓋猶之孟子之意也。及至五代。王道不行。君臣父子之綱幾絕。宋興。佛學方熾。聖教未明。歐陽子憂其及於後世也。故作本論以闢其教。蓋亦猶韓子之意也。故在戰國之世。不可無孟子。在程朱之前。不可無韓子歐陽子。今生程朱之後。而猶執韓子歐陽子之言以闢佛老。必為達者笑矣。故君子立言。為足以救乎時而已。苟其時之敝不在是。則君子不言。故同一言也。失其所以言之心。則言雖是而不足傳矣。故凡韓子歐陽子之所為闢乎佛者。闢其法也。吾今所為闢乎佛者。闢其言也。其法不足以害乎時。其言足以害乎時也。則置其法而闢其言。其言亦不足以害乎時。而為其言者。陽為儒。陰為佛。足以惑乎儒。害乎儒。其勢又將使程朱之道。亂而不復明也。則置其佛之言。而闢其立乎儒以攻乎儒之言。以孔子為歸。以六經為宗。以德為本。以理為主。以道為門。旁開聖則。蠢迪檢押。廣而不肆。周而不泰。學問之道。有在於是者。程朱以之。以孔子為歸。以六經為宗。以德為本。以理為主。以道為門。以精為心。以約為紀。廣而肆。周而泰。

學問之道。有在於是者。陸王以之。以六經為宗。以章句為本。以訓詁為主。以博辨為門。以同異為攻。不概於道。不協於理。不顧其所安。騖名干澤。若飄風之還而不儻。亦闢乎佛。亦攻乎陸王而尤異端寇乎程朱。今時之敝。蓋有在於是者。名曰考證漢學。其為說以文害辭。以辭害意。囗心而任目。刓敝精神。而無益於世用。其言盈天下。其離經畔道。過於楊墨佛老。然而吾姑置而不辨者。非為其不足以陷溺乎人心也。以為其說粗。其失易曉。而不足辨也。使其人稍有所悟而反乎己。則心翻然厭之矣。翻然厭之。則必於陸王是歸矣。何則。人心之蕩而無止。好為異以矜己。迪知於道者寡。則苟以自多而已。方其為漢學考證也。固以天下之方術。為無加於此矣。及其返己而知厭之也。必務銳入於內陸王者。其說高而可悅。其言造之之方。捷而易獲。人情好高而就易。又其道託於聖人。其為理精妙而可喜。託於聖人。則以為無詭於正。精妙可喜。則師心而入之也無窮。如此。則見以為天下之方術。真無以易此矣。故曰。人心溺於勢利者可回。而溺於意見者不可回也。吾為辨乎陸王之異。以伺其歸。如弋者之張羅於路歧也。會鳥之倦而還者必入之矣。曰天下之是非亦無定矣。陸王既以其道建於天下。而吾方從而是非之。其謂吾之是非。為足以定乎彼之說耶。雖定其說矣。庸詎有毫末增損於道乎哉。然而不得已而辨之者。君子之立言。為救乎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