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學術四法語(1)

原性

廖連城

天命之謂性。渾然一理而已。宋儒則謂有義理之性。有氣質之性。是析性為二矣。吾謂性只是義理。而氣質不可以名性。性猶水也。氣質猶蓄水之池也。而名池為水可乎。性猶米也。氣質猶煮米之釜也。而名釜為米可乎。池垢則水囗。非水囗也。池囗也。釜穢則米黑。非米黑也。釜黑也。氣質惡。則性被錮。人之有不善也。非性不善也。氣質使然。豈可不知變化哉。變化氣質之道無他。遏人欲存天理而已矣。天理者。所性而有者也。人欲者。緣氣質而生者也。人具耳目口身之質。其能聽能視能言能動者。氣之靈也。而天理寓乎其中。聽思聰。視思明。言思忠。事思敬。則天理為主。氣質無權。而人欲潛消矣。喜聽淫聲。好視邪色。言而無信。動而無禮。則氣質用焉。人欲紛生。而天理不能作主矣。然則遏人欲。存天理。豈非盡性之全功乎。是故聖人者。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如最上之金。潔淨光明。而無一絲銅鉛之雜也。賢人者。循乎天理。而未免有幾微人欲之私。如中上之金。堅實朗潤。而不無一二絲銅鉛之雜也。中人者。囗乎天理。而累於人欲之私。如中下之金。合鉛銅以成質。而闇然不見其色也。愚不肖者。天理為氣質所拘。人欲從而錮蔽之。如在礦之金。雜以銅鉛。覆以土石。樵牧者過其間。不知其有金也。然謂無金則不得也。苟掘取其礦冶而分之。去其累金者。則燦然生色。雖牧樵夫。亦識其為真金矣。今自中人而下。見聖人賢人亦知慕之。而自謂不能甘於暴棄。是雜金於銅鉛之內。埋金於土石之中。變其本體。忘其固有。而徒垂涎於他人之金也。豈不惜哉。

習說

劉蓉

少時讀書養晦堂之西偏一室。俛而讀。仰而思。思有弗得。輒起繞室以旋。室有窪徑尺。浸淫日廣。每履之。足若躓焉。既久而遂安之。一日先君子來室中。坐語久之。顧而笑曰。一室之不治。何家國天下之為。顧謂童子取土平之。嗣復起旋。履其囗。蹴然以驚。如土忽隆起者。俯視地坦然。則既平矣。已而復然。又久而後安之。於是作而歎曰。習之中人甚哉。足之利平地而不與窪適也。及其既久。則窪者若平。不待目與地屬。心與足謀。而自適其適。至使反而即乎其故。則反窒焉。囗趄而不寍。豈非性隨習易。以失其故趨哉。上之布令戾於民者。始若有所甚苦。久乃相與安之。及其又久。視聽移而心志以淫。且視為固然而不之怪。是故君子務平其政。誠慎其所以道之也。昔者先王謹庠序之教。使士興於學。修五禮。敦六行。使民勸於義。所以範其心思耳目手足百體。使習於動作威儀進退俯仰之容。其法至備。凡以道之使復其性而已。及其漸摩久而禮俗成。則民之赴義。如饑渴之於飲食。不必勸而後趨。見邪說淫辭之咻吾前。而疾去之如避蛇蝎。不待禁而自絕。此先王治天下之大法。所以納民軌物。而建久安長治之規也。自王囗熄而百度廢。治教之經不正而邪慝興。於是民志蕩然。始如隄防之決。汎濫橫流而莫知所止。於斯時也。殊方不道之教。又闖然入吾國而潛煽之。其窺測象數之精。既足以聳賢智者之聽。而功利夸詐之說。又足炫亂愚不肖之耳目而蠱其志。浸淫不已。與之俱化。雖欲使反而即乎其故而固不可得。此尤古今亂轍之較然者也。然且不為之憂。夫惡知所終極哉。吾懼夫足之與窪適也。故著其說於篇。

留不足論

彭崧毓

人所不可無者。不足之境。所不可有者。不足之心。境有不足。則終身皆進境。心有不足。則一日無止心。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之不足也。高原多燥。下隰多溼地之不足也。天地常留此不足。所以悠久無疆也。人憎暑而惡寒。則四時有春秋。不可有冬夏。喜平坦而畏險阻。則西北不可有太行。東南不可有江湖矣。天地不能為人補此不足。而人顧欲自補之。能乎不能。且人之汲汲於天地間者。求衣食之足耳。衣藍縷而捉襟見肘者。望布絮而欣然。布絮者又望繒帛而靦然矣。繒帛之上有錦繡。錦繡之上有黼黻華。夏則雪羅風葛。冬則豹舄貂裘。其等差詎可量耶。枵腹者得一飯而可飽。此韓王孫所以報漂母也。及夫列鼎而食。珍錯羅前。厭粱肉而薄羶薌。其嗜好之轉移。殆有未可以恆情測者。然此猶為其奉口體也。金玉琛異之物。無益於飢寒。珍禽奇木之觀。祗供夫玩好。貧賤者力不足而心慕之。富貴者有可致之力。而又苦其不能盡天下之美也。已富而益求富。已貴而益求貴。人心何為而顧如是乎。君子曰。此非求足之道也。求足而無一可足。不求足而無一不足矣。譬如登浮圖者。循級而立其足。則仰望者皆進境也。若躡級而必至其頂。則上無可進。不知止則下墮矣。此古人所以貴留有餘也。然吾曰留有餘猶不若留不足。留有餘。則心之以為有餘者。即心之所不足者也。留不足。則心之以為無可足者。即天地之所無不足者也。故曰。不足之心不可有。不足之境不可無。

正諛

王柏心

諛之興也。非一日矣。其始以賤導貴。以愚導賢。而諛猶可正也。其後以貴應賤。以賢應愚。而諛不可正矣。凡人之納諛也有漸。才高而自矜者。則諛中之。內柔而自恕者。則諛入之。好同而惡異者。則諛迎之。人之習於諛也亦有漸。輕其不足譏也。而以諛欺之。憚其不可忤也。而以諛謝之。悅其不我違也。而以諛答之。此皆未至趨勢蹈利之甚。明智君子。咸能知其失。然漸之不謹。則流於諛而弗自覺。甚哉。其可懼也。凡諛者溢量之施。將有所中其欲也。所欲既中。必有所反。反而愈騁。必加溢焉。是謗之梯也。讒之媵也。驕之也。明智君子。柰何甘納之而甘習之。且夫己嫉諛而樂受人之諛。譬不為都市之盜。而攫錙銖於縢篋。終為有竊疾人也。己從諛而欲禁人之受(愚)[諛]。譬以桀之徒誚跖之行也。昔張子壽之鯁亮。然憚嚴挺之而悅蕭誠。司馬君實與韓稚圭廷爭。侃侃不阿。及柄國變差役。則格范純仁蘇轍之議。而用蔡京。彼皆賢者。猶有所蔽。況不逮二公者耶。或曰。巽以行權。不猶愈於訐以沽名乎。卑以自牧。不猶愈於亢以忤眾乎。曰。巽者順乎道也。諛則違乎道。卑者正其身也。諛則枉其身。士行諛而砥礪之意衰。臣行諛而謇諤之風替。眾諛既盛。孤直自沮。若黑之變絲。蓬之變麻。不與之俱化不止。故夫喪人之善。長人之失。蔽是非而掩功罪。莫甚乎諛。明智有位之君子。欲正人心。矯時弊。必自去諛始矣。

病說示景枚

李宗傳

汝今多病。吾不忍以學業督汝。然病者身也。而心志則不能病也。當病之時。宜息養其身。而不可頹惰其志氣。且安知夫病之久而不愈乎。夫病同而病之者異。古人有囗病鶴者。有囗病馬者。鶴與馬雖病。而其淩雲之氣追風逐電之心故在也。雞犬豈必不病。而古人無囗之者。彼即不病。固無望其高遠耳。余嚮者抱病十餘年。志氣不少衰。而病且復於無病。何也。立心堅確。陰陽亦退而聽命也。汝勉哉。其為鶴與馬之病哉。

念石子

潘德輿

氓之心。吾求其動。士之心。吾求其不動。氓之心穨矣。不動則死。士之心立矣。動則散。儒釋亦然。釋動心則返倫矣。儒動心則陷俗矣。兀兀然揭不動心為教也者。氓與釋與。告子兩之矣。盛世之士偉取義。衰世之士偉取利。夫偉取利。以標厥能者。必笑人之不能者也。于是以豐年之倡優。笑凶年之農圃。吾不憂倡優之笑人。而憂夫治農圃者。亦憂為倡優之所笑也。天下之農圃將廢矣。

道取友者利一世。才取友者利一身。利一世者子孫庇之。利一身者仇釁伺之。今之抵掌而言。聯臂而趨者。友才也。將以友利也。念石子曰。夫夫也。以友害而已矣。以道義導者人避。以交蓺導者人前。以利欲導者人爭趨焉。非人之繆也。己之能利欲也誠。己之能交蓺也可以誠。己之能道義也至不誠。夫道義而誠也。而無趨其導也者。萬世無一日。

好者吾好之。惡者吾惡之。體為用也。吾所好則目以好。吾所惡則目以惡。用為體也。君子體為用。故用全。小人用為體。故體虧。世有言人好人惡者。雖聖人不能囗察也。察其好人惡人者而已矣。

百役巧而農衰。百蓺巧而道衰。百吏巧而治衰。百辭巧而文衰。大才不見才。次才人見才。下才己見才。不見才者安。人見才者病。己見才者死。

不愛桃李而愛松柏。為一歲計者也。不好阿唯而好名節。為一世計者也。夫桃李不害松柏。而阿唯必戕名節。然則桃李其貌。而荊棘其心者邪。

囗懿公好鶴而忘其國。夫鶴者潔而無用者也。故用之而亡國。巢由者。堯舜之鶴也。堯舜以無用用之而天下安。後世以有用用之而天下危。

東家之父死。西家之子往而哭之哀。及其父死。而無戚容也。天下大奇之節必偽。過情之美必窮。

知而即言者淺。知而不言者險。不知而言者躁。不知亦不言以託於知者狡。君子審其知不知之分。以觀其言不言之時。而受其欺者鮮矣。

急其事者。劫我者也。緩其事者。固我者也。虛其實實其虛者。利我迫者也。虛其虛實其實者。利我紆者也。陽暇者視其行。陽迫者視其視。陽囗者貌不屬。陽答者色不張。陽清者必惡衣食。陽直者必矯文辭。卒廉者必戰於始。卒惠者必悔於終。卒厚我者必中譽。卒遠我者必中讒。將擠我者無顯讎。將誘我者無切喻。將有求者視不遠。將有吝者顏不舒。貌武者不始。貌謀者不閒。貌親者辭必浮。貌毀者理必短。譽人至金玉者。必交小人。侮人於辭色者。必遠君子。口孝者玩親。口國者玩政。舌疾者能竊人言。體卑者能竊人色。好高論者必左。好卑論者必貪。好動者必疑。好靜者必忍。善謀爵者必濫交。善謀財者必寡戚。謀其名者無美而不刺。謀其利者無規而不諛。觀毀人者求其惡。觀譽人者求其欲。色餂者視專。言餂者視汎。氣溢者多怒。形跳者多喜。怒之而不動者謀必深。喜之而不動者欲必鉅。辭亢者必有恃。辭瑣者必無厭。常不言者思堅。常汎言者機熟。常諧言者無骨。常莊言者無奇。常妄言者心肆。常私言者心賊。君子苟欲取友焉。則亦察其事而已矣。無事察其神。有事察其能。未事察其智。當事察其勇。既事察其仁。事紛察其簡。事簡察其敬。事險察其奮。事艱察其暇。害事察其往。利事察其來。神事察其識。人事察其行。細事察其周。大事察其定。擇別其事而清濁分。深求其事而隱顯合。屢試其事而才行昭。節取其事而親愛久。

日課四條

曾國藩

一曰慎獨則心安。 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惡。而不能實用其力以為善去惡。則謂之自欺。方寸之自欺與否。蓋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故大學之誠意章兩言慎獨。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力去人欲以存天理。則大學之所謂自慊。中庸之所謂戒慎恐懼。皆能切實行之。即曾子之所謂自反而縮。孟子之所謂仰不愧俯不怍。所謂養心莫善於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斷無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之時。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 敬之一字。孔門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則千言萬語不離此旨。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程子謂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畢至。聰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饗帝。蓋謂敬則無美不備也。吾謂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膚之會。筋骸之束。莊敬日強。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徵應。雖有衰年病軀。一遇壇廟祭獻之時。戰陣危急之際。亦不覺神為之悚。氣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強矣。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則身體之強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 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己悖而失之矣。至於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飢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後知覺後覺之責。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養庶彙。是於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負甚大矣。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者自立不懼。如富人百物有餘。不假外求。達者四達不悖。如貴人登高一呼。囗山四應。人孰不欲己立己達。若能推以立人達人。則與物同春矣。後世論求仁者。莫精於張子之西銘。彼其視民胞物與。宏濟囗倫。皆事天者性分當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謂之人。不如此則曰悖德。曰賊。誠如其說。則雖盡立天下之人。盡達天下之人。而曾無善勞之足言。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