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流才子汴京客(2)

周幽王以帝王之尊也没能换来的福分,反而被这些平凡人得到了。可见世间种种,唯有爱如死亡公平,无论帝王家还是贫民巷,它都造访。

对“千金”与“一笑”的比量,在柳七的另一首词中也有体现。不同于《长寿乐》中的珍视和忐忑,《合欢带》更接近炫耀。他肆意彰显自己在情场上的志得意满,这举止落在费尽心机未能俘获芳心的失意人眼里,恐怕就是羽翼未丰者的幼稚轻狂。可又有何惧,年轻正当轻狂。

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自相逢,便觉韩娥价减,飞燕声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寻仙径非遥。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万斛须邀。檀郎幸有,凌云词赋,掷果风标。况当年,便好相携,凤楼深处吹箫。

——《合欢带》

他钟情的女子是什么模样呢?她身姿妖娆若仙,肌肤似玉胜雪,歌喉婉转令巧舌的黄莺都自愧弗如,舞姿曼妙让婀娜翩跹的柳树都恹恹不振。她的千娇百媚与风韵气度,用文字难以形容曲尽。自从有缘与她相见,不论是歌声绕梁三日不绝的韩娥,还是最善舞蹈的赵飞燕,都不过徒有虚名,再不能在词人心头掀起一丝涟漪。

对这样的女子,男人们势必会竞相追捧——你以千两黄金讨好,我就用万斛明珠相邀。可怜柳七,虽然有为佳人倾尽所有的心意,终归只是个跋山涉水来求功名的小小书生。

不过,他虽然不能一掷千金,却有重于千金的“凌云词赋,掷果风标”。以檀郎自比,彰显出柳七十足的自信。晋代有美男子潘安,姿态仪容冠绝当时,后人便借他的小名檀奴指代风华如他的男子。柳七自诩,不仅有风流倜傥的姿仪,还有凌云出众的文采,根本无需担心不能打动她。

柳七的自得与自负并不惹人讨厌,自有一股纯真而天然的美好,便如宝玉与晴雯的拉扯吵闹。他这自信的源头,除了当世檀郎的优越,更因他把男女情爱看得单纯,也便看得透彻。此中深意,南朝诗人鲍照《代朗月行》中有四句即可明证:“酒至颜自解,声和心亦宣。千金何足重,所存意气间。”

意气相投,像是琴与瑟、藤和树、光共影、星伴月、水绕山。你的心意我最在意,才最珍贵。

生死无常实可哀

在汴京的生活逐渐如顺水行舟,变得得心应手,柳七在美人堆里惬意享受着时代的富饶,顺便想一想不日举行的科考。他贪玩的心性还没有完全收敛起来,对来日前程也就没有周密计划。他太年轻,对时光的仓促和无情,认识太浅。即便读了很多书,看到那在等闲间就翻云覆雨的巨变一件接一件在历史上发生,即便亲眼见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但全部是别人的事,荣辱、爱恨、苦乐,也全都是别人的。

命运全然不会顾忌浪子的懵懂无知。妻子病逝的噩耗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柳七这才发觉原来他离开家乡已经这么久了。几年前离开崇安时,他信誓旦旦要考取功名,让青春正好的妻子安心等待他衣锦还乡。

可是,诺言成了谎言,一别就是永诀。

他游山玩水,流连花丛,早就乐不思蜀,偶尔念及家中父母妻儿,涌上心头的内疚还来不及泛滥,就被红尘里的颠倒游戏冲散。这一回,悲伤来得迅速而汹涌,刚一获悉,人就已被痛苦没顶。

人世还很长,人时却已尽。忧伤就显得更加漫长沉重,让人无所遁形。京城虽是温柔乡,但到底是他乡,此时此刻,家乡熟悉的水土和人群,全部召唤他快快归来。即使明知匆匆赶回家乡,亡妻肯定也已入土,柳七还是仓促收拾行装踏上了归路。所求无他,只盼“入土为安”,这趟归来,既是为了安抚妻子的亡灵,也为了安抚他的满腹愧疚。

归心似箭的柳七不再像当初离家时那样左顾右盼,可是,越靠近崇安,脚步就越慢。并非近乡情怯在作怪,实在是因为太多熟悉的风景慌乱地闯入了视野。他走过一条路,就像缓缓拉开一幅巨大的幕布,正在上演的,都是回忆里的情节:他们手挽着手在郊野踏青,情意缱绻甜蜜,连林间的鸟儿都屏住声息不忍打扰;他赶到附近的城镇,只为给她买一盒中意的胭脂水粉;她伫立在岔路口,看到乡试归来的丈夫的一瞬间,她就笑了……

柳七最后一次见她,她也站在那个路口,为去京城参加省试的丈夫送别。迎接时有多快乐,分别时的痛苦就只增不减,她却还要咽泪装欢,在萧萧风中抖动得如同快落的叶子。柳七狠下心肠,掉转马头,顷刻就把她甩在了身后。这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怎么就突然地,从此以后山水都能相拥,日月都能遥望,他和她却永不重逢。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红衰,缠绵香体,都不胜任。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闭香闺、永弃鸳衾。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离别难》

这是柳七为妻子写的悼词。从杭州到汴京,柳七填了很多首词,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青楼妓馆,处处有人吟唱。那一篇篇佳作中,只有少数几阕是写给妻子,从初相识到初分离,从相守到相思,从甜蜜到忧伤,而后,便是灯红酒绿中的忘却。再有心为她填词时,已是天上人间,阴阳两隔。从此后,生老病死各不相关。

花谢水流都是不可逆转之事,只在倏忽间世事就变了模样。过去见叶黄花落,也知道是光阴正在行走,是青春正在道别,然直到今日,才知道岁月倥偬竟然会带来如此深刻的切肤之痛。

那蕙质兰心、韶容美好的女子,在病痛折磨下形销骨立。郊野里翠弱红衰,她拖着病体倚立良久,终是没有把良人盼来。愁病交加,一如凄风苦雨裹挟绝望而来,神仙术士也束手无策,五色灵丹再无济于事。唐朝白居易有《新乐府》云:“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中路委瓶簪”五字状似难懂,其实所说不过死亡二字。

简单笔画,寄托着比泰山压顶还要沉重的悲伤。柳七背负着这样的沉痛,踉踉跄跄前行。夜沉沉,人悄悄,香闺内再无沉香暖被,只有冰凉入骨的枕衾。恍然想起,新婚时许下的“今生断不孤鸳被”的誓言,竟似成了一个诅咒——想占有天长地久,就像用手去捕捉风,就网去绊住水,这不是童话,他也没有魔法,被命运夺走的好景良天、樽前歌笑,终究成了一场空梦。

世间情事因缘,最经不住错过,最怕的是“空想”。

昔日有楚怀王梦游巫山,邂逅巫山神女。正惊艳时,神女自荐枕席,遂成一场云雨欢爱。在幽暗深远的巫山里,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行踪飘忽不可捉摸。如今柳七将亡妻比作神女,既是赞美她如神女有出尘之姿,又是在感叹从今以后再也难觅芳踪。

生不能把握,死不能挽回,漫长人生的这两端委实让人无可奈何。生死如同一条河流,相爱之人站成它的两岸,相望相忆,不相聚。

坟茔的新土渐渐旧去,深闺内也落满了尘埃。该逝去的总会逝去,唯有思念长长久久不绝。爱情如梦一场,一梦一生。可现实如战鼓,如雷霆,如炸在脚边的鞭炮,催促沉浸在悲恸中的柳七重新上路。

汴京在召唤,功名在召唤,梦想在召唤。柳七又要转身,赶赴京师应考。不再像十九岁时只看前方的路,二十四岁的柳七已懂得了回头顾看。回眸处,唯有金鹅峰的浩淼雾气和山林里的如霜白露,不见伊人。

留不得。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

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忍思忆。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秋蕊香引》

光阴无情,催枯了芳草,催落了鲜花,催促着一个美好的生命顷刻凋零,也催着柳七不得不从伤逝的泥淖里拔腿,再次出发。留不得的是光阴,也是脚步。

“彩云易散琉璃脆”,何其沉痛的悲号!叹世间一切美好总是留不得,留不住,总是易失去。那些温馨的前踪旧迹,那些笃定的山盟海誓,竟然如同青春,成了注定要失去的东西。

“留不得”已是一桩悲剧,更残酷的是“终天隔”——妻子的亡魂是登上仙岛成仙,还是去了幽冥为鬼,他再无从知道。在死亡发生的瞬间,音讯就已断绝,不论是美的风景还是悲伤的心事,都不能再分享。

就像没有花开的春,萤火不眨的夏,不见雁阵的秋,白雪不落的冬,生命陡然间有了一个如此庞大的缺口,空空落落,没有了她,再温暖的前事也是冷的、凉的,温暖不了柳七的心。

世有旷达人如晋代陶渊明,曾自拟挽歌,假想自己死后的情形:“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这一份勘破生死命题的达观心态委实叫人羡慕,可并非人人都能看透。何况,不畏惧自己的死亡,未必不因亲友的离世而恐惧。

生死也是一个局,看穿的是智者,困在局里的是痴人。一阵风,一场梦,生死如爱般莫测。然这份情痴,每每让人动容。有的悲伤呼天抢地,有的悲伤沉默绵长。明代归有光有篇散文《项脊轩志》,写家中一间小屋的兴废,如同闲话家长里短、凡人琐事,然最后一句,却令人几欲泪下:“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物存人亡,你去我在。树在生长,我在思念,繁茂如伞的枝叶,就是刻在时光里的追思。

柳七的追思,刻在词章里,百年千岁过去,业已枝繁叶茂,成一棵相思树,结一捧相思子。

朝野多欢民康阜

经历一场丧事,也葬了他的年少轻狂。风流如柳七,逐渐成熟稳重,开始认真谋划前途。他回到汴京不久,朝野上下就发生了一桩大事。

古代逢太平之年或天降祥瑞,帝王感念皇天后土的浩瀚恩德,会举行祭祀大典。扯落了祭天地求福祉的道德幌子,封禅其实更接近是一场古代帝王炫耀功绩自我表彰的盛大仪式。

与五代乱世相比,宋至真宗时期已可谓政通人和,再加上风调雨顺的天时相助,据《续资治通鉴》记载,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境内“诸路皆言大稔”,四海俱获丰收,天地间弥漫着一片祥和喜气。但是,三年前缔结的澶渊之盟如鲠在喉,宋真宗每每想到,国泰民安的喜悦就会打了折扣。

为了用更光鲜的政绩驱散旧日阴霾,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在朝臣的曲意逢迎与联合表演帮衬下,宋真宗称有“天书”降于承天门。《宋史·真宗本纪》记载:“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乙丑,有黄帛曳左承天门南鸱尾上,守门卒涂荣告,有司以闻。上召群臣拜迎于朝元殿启封,号称天书。丁卯,紫云见,如龙凤覆宫殿。”

“天书”上有黄字盛赞真宗是至孝至道之君,称宋朝必定国运昌盛而绵长,于是举国庆贺。到了这年六月,“天书”再次降于泰山醴泉北,宋真宗随后在泰山封禅,以最盛大的方式昭告天下:这旷古难见的大吉之事之所以出现在本朝,是因为君明臣贤、政治清明,才得神祇庇佑。一时间,朝野上下“争奏祥瑞,竞献赞颂”。

《巫山一段云》,就是柳七对这一盛事的称颂。

琪树罗三殿,金龙抱九关。上清真籍总群仙,朝拜五云间。

昨夜紫微诏下,急唤天书使者。令赍瑶检降彤霞,重到汉皇家。

——《巫山一段云》

晋代孙绰的《游天台山赋》中有“建木灭景於千寻,琪树璀璨而垂珠”,琪树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天宫玉树,上有明珠高悬,光辉熠熠。柳七落笔就先把如幻仙境铺陈在纸上:在五色祥云缭绕、璀璨玉树环抱的仙境里,金色巨龙守护着九重天门,潇洒俊逸的神仙宽袍广袖,在上清仙境里缓缓踱步。

上阕的格调缓而静,颇有道家冲淡平和的气派。紧接着,仿佛鹅卵石被投入平静池塘,又像艳阳天里雷公突然打了个喷嚏,节奏瞬间被打乱:“昨夜紫微诏下,急唤天书使者。”天帝宫殿中突然传出诏书,天书使者匆匆觐见,究竟所为何事?原来,天帝亲自赐下玉石书函,只等红彤彤的祥瑞云霞铺满天际时,就馈赠给人间君王。

从节奏来看,上阕如缓步而行,下阕突然小步快跑,突然转变之间,一种被打乱被破坏的美感油然而生,赞颂的目的不再掩饰。柳七以其丰富的想象力,称这“天书”是紫微帝星亲自下令降于人间的,庄重意味更浓。

天降祥瑞之事,在厚厚的史册中俯拾皆是,大多都被赋予了政治意义。古代的统治者,或是在成为统治者的路上冒死前行的人,无一例外宣称自己受上天指派。既然受命于天,就应当有不同常人之处。有人天生异相,比如仓颉、虞舜目有重瞳,刘备、司马炎臂长过膝,这可难为了那些面相平凡的人,不得不附会甚至生造出各种桥段,以宣示“上天的旨意”。

宋真宗的“天书”事件就是其中一桩。为了把这颇具传奇色彩的喜事渲染得更加真实,除了在宫廷内外举行一系列庆祝仪式,真宗还下令修建规模空前的玉清昭应宫,道观“宏大瑰丽不可名似”,升平气象被渲染到极致。

对于世间是否果然有祥瑞,人人心中自有计较。不过,多数人还是会如柳七,为这些非同一般的景象大唱赞歌。柳七另有同词牌作品,写的是发生在大中祥符三年的“河清”之事。古话有云“黄河清,圣人出”,陕州官员连连奏报“黄河水清”,就如给天书之事锦上添花。时任集贤校理的晏殊献上《河清颂》,歌颂时世升平。彼时柳七并无官职,词作也不大可能流传到皇帝面前,但他还是抱着莫大热情再次创作了赞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