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浴(1)

随着夏天的结束,旅舍的生意渐渐冷清了下来。其实这并不是一个旅行的坏时节,离大西北寒冷肃杀的冬天还有好些时日。白天的日光没有那么炽烈,夜晚的温度也不至于冻人,风是大了点,但因为植被尚存,不会像春天那样四处扬沙。

我从一大早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杏树下,看着屋檐下飞舞的燕子,一边发呆一边抽烟,间或给零零散散几个旅客退了房,便再无事可做。

这间青旅开在小城边缘,是老四合院改建的,两进院落,守着一片杏林。交通不算十分便利,但环境清静怡人,所以生意还凑合。淡季刚到的时候,旅舍老板就迫不及待跑掉,走南闯北去了,留下我一个伙计看店。

房间一间间空下来,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入住,我只能整天窝在前台打游戏,打累了则百无聊赖地瞎转悠,在院子里摸东搞西。终于一位新的客人出现在门口,我立马激动万分地迎上去,生怕人家看两眼就走掉了。

新来的客人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带了个大箱子。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沙,走进院子四处打量了一下,才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下了。

我给他倒了杯水,寒暄了几句,得知他名叫林景程,刚大学毕业,专挑错峰出行的。我领着他看了一下旅舍的条件,谈了下价钱,他便要了一间位于后院的标间,带独立卫生间的那种,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房间了,一般像他这种没有收入来源的学生,来了都是要多人间的床位,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把大门和房门钥匙都交给他,他没有立刻接,突然问我热水器好使不好使,说现在晚上凉了,不能洗热水澡的话他住不了。

大西北缺水,很多青旅的自来水管线铺设也不过关,都存在洗澡困难的问题,看着倒是有相应的设施,可究竟顶不顶用就难说了。他倒是个有经验的人。

上门的客人哪有再放走的道理?我连忙跟他说好使,现在没其他人,就你一个人用水难不成还满足不了么。

一桩生意就这么谈成了。

下午的时候也没来客人,我便一个人跑进城里买菜,买了足够维持个三四天的量,一路气喘吁吁地提回来,放进后院的厨房里搁着。

直到晚上都没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再看见林景程出来活动。吃完饭,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前台打游戏,玩到困了的时候就摸进后面的休息室里睡了。

打游戏的时候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很是费神,所以我一般都睡得沉沉的,一觉能够到天亮。可那天晚上三更半夜的时候,我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听到附近特别大的水流声,哗啦哗啦地响得亮堂。我翻了个身,意识又沉了下去,再次接近清醒的时候,听到那水声竟然还在,心想外面莫不是下起了大雨?

可这秋天的西北,雨怎能下得这么大?

脑子这么一运动不打紧,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调动起听觉的方位感仔细辨析着,水声似乎是从隔壁紧邻的房间传出来的,记得那个房间是个八人间,现在没人住,门都上了锁了。

这里晚上温度低,很有几分寒意,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想起来,但一琢磨万一是水管爆裂什么的,就这么放任它流到早上,太浪费了。

我索性打开灯,抓了件外套穿上,也懒得再戴隐形眼镜,下了床,百般不情愿地朝外面走去。

这高度近视眼在晚上看东西太吃力了,我小心翼翼地挪去前台取了钥匙,又循着水声的方向,走到了隔壁的房间,捅了几下才把门拧开。

就在我打开门的时候,水声戛然而止。

屋子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这一下更是静得出奇,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听到房间深处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声,急忙摸索着把灯打开了。

旧顶灯发出昏黄的光照,勉强让我看到了屋子里的陈设,一切并没有什么异样。我便定了定神,快步朝里面的卫生间走去。

刚走到卫生间门口,伸手正要去拧门把手,门突然砰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我还没搞清楚情况,就听到一声尖锐的惊呼。

面前竟然站着一个女人,身上裹着条大浴巾,双手紧紧地护在胸前,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脸和肩膀上。虽然不太看得清楚她的细微表情,但很明显她被吓得不轻。

我急忙退开了一步,条件反射地赶紧道歉解释,说我是店里的伙计,听到有奇怪的声音就来查看一下,不是故意要来偷看什么的。可说了两句就觉得不对劲,这女的是哪儿来的?咱们旅舍里现在就一个客人,林景程啊。

听我一问起,她像是也松了口气,解释说自己是林景程的女朋友,下午的时候来的,当时我不在。因舟车劳顿,她一到房间就睡了,晚上的时候觉得浑身脏得难受实在想洗个澡,没想到房间的淋浴不怎么出水,她找了一圈,发现这个房间的窗户可以打开,就翻进来洗澡了。

为了洗澡也还满拼的,我心想,女孩子嘛,可以理解。

误会解开了,我便十分客气地说,旅舍的淋浴经常会出问题,你要是想来洗澡的话我以后就不锁这间门了,反正也没别的客人。只是这个卫生间不通风,容易脏,我每天得打扫一下,你洗澡的时候最好把外面房间的灯打开,这样的话我就知道里面有人,不会进去了。

她道了谢,便推脱说要穿衣服,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早上,我睡了个大懒觉,洗漱之后便直接去了后院厨房,进去之后看见林景程也在,他正在灶台边忙活着切菜,炉子上大火炖着东西。

他看见我,便不好意思地说,我借你房间里的厨具用用,冰箱里的食材我也用了点,我会付钱的。

我忙说没关系,这个厨房本来也是开放给客人用的。

接着我便一边准备早饭,一边说起了昨天晚上撞见他女朋友的事。林景程显得有点尴尬,说女朋友出门在外什么都好,就是受不了一天不洗澡,而且洗的时间又特别长,没一个小时根本出不来。

她怎么不来吃早饭?我问了一句。

她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想趁着阳光好的时候去拍点照片,他回答说,我今天不想出去,就留在这里休息一下,顺便做个饭。

我用微波炉热好了包子和豆浆,坐在桌子边开吃,看着林景程熟练地炒着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他跟我讲他的行程和路上的有趣见闻,我跟他讲这边的风土人情,还给了他一些有用的交通信息和建议,很快就熟络了。但总的来说,林景程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背包客,他既没有惊世骇俗的身世,也没有特别出众的人格魅力,对见惯了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旅行者来说的我,他实在是沧海一粟。

吃完饭后我便去了前台隔壁的那个八人间。当了这么多年的伙计,先干活后玩乐的好习惯我还是有的。我敞开卫生间的门,用干净的拖把仔细地把地板上的积水拖干,还用手清理了一下积在地漏口的脏污。

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林景程他女朋友回来了,穿着长裙子,背着个大挎包,进了大门后便径直朝后院走。我正坐在前台里面打游戏,听到脚步声就抬头招呼了一句,哟,回来啦?

她对我笑笑,答应了一声,也没停下,就顺着对面屋檐下的外廊没进里面去了,留下一路淡淡的香水味。

晚上我刚睡下不久,就再次听到了隔壁房间的水声,像昨天一样,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接下来两天都是这样,总是有人在半夜的时候洗澡,把我弄醒了几次,但也没有夸张到夜不能寐的程度。

其实我也想象得到啦,年轻男女,干柴烈火,睡下了之后突然兴之所至想要亲热亲热,女朋友有那样的洁癖,完事后又得冲个澡才睡得着,可不得弄这么晚?

我倒是不介意为了客人的福祉而打扫卫生间,但是让我比较糟心的是,这两次我去打扫的时候,都发现淋浴头没怎么关严,水流了一夜,虽然算起来也没多少钱,但对于从小在缺水地区长大的我来说,真是很难接受的。因此我决定再碰到那个妹子的时候,一定要当面提醒她在洗完澡后关紧水阀。

可事情就有这么不巧,我竟然一直就没再碰到她了。都怪我贪睡,老板走了之后就没人管我,这几天我和哥们一起打网游打得特别厉害,起床的时候基本上已经临近中午,客人早就出门了。

第五天上午,我正在打扫卫生间的时候,听到院子里有人在招呼,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新客人上门了!我忙不迭放下了拖把就奔出门去。一看,院子里的大杏树下站着两个男的,一个中年人,一个较年轻的,都只背了个小包,正原地转悠,东张西望。

你是这里的老板?中年男子见到我,一边问一边走了过来。

老板出去玩儿了,我是伙计,管事儿的,您先坐呗!我殷勤地说,拉了两张竹椅子过来,脑子里便开始罗列各种房型了。

中年男人也没坐,掏了掏夹克的口袋,拿出来一张证件,说,我们是这个片区的警察,跟你这儿了解点情况。

我愣了愣,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两个青天大老爷,诚惶诚恐地陪起笑来,哦哦哦,是这样啊,什么事儿呢?我肯定好好配合。

年轻的那位便走了过来,从包里拿出一张素描画,递给我说,你看你见过这个女的没?

我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画着一个年轻女性的头像,长得不丑也说不上漂亮,就是那种普普通通,扔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类型。硬要说的话,看上去也好像有几分眼熟,可也不能确定就真的见过,何况画像和本人还是有差距的。

我便实话实说,记不太清楚了。好奇心作祟,也没忘了打听一句,这女的咋了?

中年男子敷衍着回答,是个失踪的,关系人来报案了。有人说目击到疑似她的女子往这附近走了,我们就来排查一下。

我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最近怎么到处都有年轻女孩失踪的案子,你们也挺辛苦的,要不喝两杯茶歇歇脚?

中年男子没有理会我的邀请,而是往我身后看了一眼,接着问,店家,你这旅舍里现在有没有人住?

只有两个大学生,是一对恋人,住标间里呢。我回答。

年轻男子笑了一声,大学生?这都开学好久了,怎么还在外面玩啊?

好像是刚毕业的,还没找工作,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补充了一句。他俩现在不在,要不您也可以顺便问问他们了。

你不介意我们四处看看吧?中年男子有点不耐烦了,没等我回答,就径自往旁边的几间屋子走了过去,隔着窗户往里面瞧。

旅舍不大,他们逛完一圈后回到院子里,看上去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年轻男子走之前把画像的复印件放了一张在我这里,还给我留了个电话,叮嘱有什么新的情况就及时联系。

送走了两个人物后,我便继续打扫完了卫生间,这时已是晌午了,肚子已咕咕大叫了多时。少吃一顿早饭让我饿得慌,我收好工具之后跑去厨房一看,冰箱里竟然没剩什么食物了。本来我就是按照一个人的消耗量来买的,可现在林景程和他女朋友也在吃,哪里经得起几天?

我坐在院子里发了会呆,实在懒得进城买菜,想想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生意,索性联系了家住附近的哥们,讲好了去他那里蹭个饭。之后我便锁好了大门,自己溜出去潇洒了。

这一潇洒就差点没回来。恰逢周末,朋友又叫了别的朋友来,大家凑了两桌牌局,打了一个下午,之后又出去下馆子,吃吃喝喝闹到了晚上,才算尽兴。

我给灌了几大瓶啤酒,满脸通红,醉得不轻,但好在还没有到丧失意识的地步,打了个车回到大路口,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穿过寂静的林间小路,推门进了旅舍的院子。

我头昏脑涨,脚下就跟踩着跷跷板似的直晃荡,难受得只想倒在床上直接睡过去,却在刚刚走到前台休息室门口的时候,又听到了邻屋里哗哗的水流声。

一眼望去,屋子里的灯是关着的。我明明记得告诉过那个娘们,洗澡的话要把外面的灯打开吧?她是不是洗完之后又忘记把水关好就走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走过去就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刚刚跨进去,就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我又退了出来,回头便看到林景程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正对我,直直站着。

院子里乌漆抹黑的,屋檐的浓重阴影遮蔽了他的半张脸,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很快咧起嘴笑了笑,说道,大哥,你这么晚才回来?

我点点头,口齿不清地问,你……你女朋友在洗澡吗?怎……怎么不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