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的资本主义盛行的国家,他可以用社会主义作工具去打倒资本阶级。在我们这不事生产的官僚强盗横行的国家,我们也可以用他作工具去驱除这一般不劳而生的官僚强盗。一个社会主义者,为使他的主义在世间上发生一些影响,必须要研究怎么可以把他的理想尽量应用于环绕着他的实境。所以现在的社会主义,包含着许多把他的精神变作实际的形势使合于现在需要的企图。这可以证明主义的本性,原有适用实际的可能性。不过被专事空谈的人用了,就变成空的罢了。那么先生所说主义的危险,只怕不是主义的本身带来的,是空谈他的人给他的。
(二)假冒牌号的危险。一个学者一旦成名,他的着作恒至不为人读,而其学说,却如通货一样,因为不断的流通传播,渐渐磨灭,乃至发行人的形象印章,都难分清。亚丹斯密史留下了一部书,人人都称赞他,却没有人读他。马查士留下了一部书,没有一个人读他,大家却都来滥用他。英人邦纳氏(Bonar)早已发过这种感慨。况在今日群众运动的时代,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多半是群众运动的隐语旗帜,多半带着些招牌的性质。既然带着招牌的性质,就难免假冒招牌的危险。王麻子的刀剪,得了群众的赞许,就有旺麻子等来混用他的招牌;王正大的茶叶,得了群众的照顾,就有汪正大等来混用他的招牌。今日社会主义的名词,很在社会上流行,就有安福部的社会主义跟着发现。这种假冒招牌的现象,讨厌诚然讨厌,危险诚然危险,淆乱真实也诚然淆乱真实。可是这种现象,正如中山先生所云:新开荒的时候,有些杂草毒草,夹杂在善良的谷物花草里长出,也是当然应有的现象。王麻子不能因为旺麻子等也来卖刀剪,就闭了他的剪铺。王正大不能因为汪正大等也来贩茶叶,就歇了他的茶庄。开荒的人,不能因为长了杂草毒草,就并善良的谷物花草一齐都收拾了。我们又何能因为安福派也来讲社会主义,就停止了我们正义的宣传。因为有假冒牌号的人,我们越发应该一面宣传我们的正义,一面就种种问题研究实用的方法,好去本着主义作实际的运动。免得阿猫,阿狗,鹦鹉,留声机来混我们,骗大家。
(三)所谓过激主义。《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同人,谈俄国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议论很少,仲甫先生和先生等的思想运动,文学运动,据日本《日日新闻》的批评,且说是支那民主主义的正统思想。一方要与旧式的顽迷思想奋战,一方要防遏俄国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潮流。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欢谈谈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当那举世若狂,庆祝协约国战胜的时候,我就作了一篇“Bolshevism的胜利”的论文,登在《新青年》上。当时听说孟和先生,因为对于布尔什维克主义不满意,对于我的对于布尔什维克的态度,也很不满意。(孟和先生游欧归来,思想有无变动,此时不敢断定。)或者因为我这篇论文,给《新青年》的同人,惹出了麻烦,仲甫先生今犹幽闭狱中,而先生又横被过激党的诬名,这真是我的罪过了。不过我总觉得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流行,实在是世界文化上一大变动。我们应该研究他,介绍他,把他的害象,昭布在人类社会;不可一味听信人家为他们造的谣言,就拿凶暴残忍的话抹煞他们的一切。所以一听人说他们实行“妇女国有”,就按情理断定是人家给他们造的谣言。后来看见美国“New Republic”登出此事的原委,知道这话果然是种谣言,原是布尔什维克政府,给俄国某城的无政府党的人造的。
以后展转传讹,人又给他们加上了。最近有了慰慈先生在本报发表的俄国的新宪法,土地法,婚姻法等几篇论文,很可以供我们研究俄事的参考,更可以证明妇女国有的话,全然无根了。后来又听人说,他们把克鲁泡脱金氏枪毙了,又疑这话也是谣言。据近来欧美各报的消息,克氏在莫斯科附近安然无恙。在我们这盲目的社会,他们那里知道Bolshevism是什么东西,这个名词怎样解释?不过因为迷信资本主义,军国主义的日本人,把他译作“过激主义”,他们看“过激”这两个字,很带着些危险,所以顺手拿来乱给人戴。看见先生们文学改革论激烈一点,他们就说先生是过激党。看见章太炎、孙伯兰政治论激烈一点,他们又说这两位先生是过激党。这个口吻,是根据我们四千年先圣先贤道统的薪传。那“杨子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的逻辑,就是他们唯一的经典,现在就没有“过激党”这个新名词,他们也不难把那旧武器拿出来攻击我们。什么“邪说异端”哪,“洪水猛兽”哪,也都可以给我们随便戴上。若说这是谈主义的不是,我们就谈贞操问题,他们又来说我们主张处女应该与人私通。我们译了一篇社会问题的小说,他们又来说我们提倡私生子可以杀他父母。
在这种浅薄无知的社会里,发言论事,简直的是万难,东也不是,西也不是。我们惟有一面认定我们的主义,用他作材料,作工具,以为实际的运动。一面宣传我们的主义,使社会上多数人都能用他作材料,作工具,以解决具体的社会问题,那些猫,狗,鹦鹉,留声机,尽管他们在旁边乱响;过激主义哪,洪水猛兽哪,邪说异端哪,尽管他们乱给我们头衔,哪有闲工夫去理他!
(四)根本解决。“根本解决”这个话,很容易使人闲却了现在,不去努力,这实在是一个危险。但这也不可一概而论。若在有组织,有生机的社会,一切机能,都很敏活;只要你有一个工具,就有你使用他的机会,马上就可以用这工具作起工来。若在没有组织,没有生机的社会,一切机能,都已闭止,任你有什么工具,都没有你使用作工的机会。这个时候,恐怕必须有一个根本解决,才有把一个一个的具体问题都解决了的希望。就以俄国而论,罗曼诺夫家没有颠覆,经济组织没有改造以前,一切问题,丝毫不能解决。今则全都解决了。依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社会上法律政治伦理等精神的构造,都是表面的构造,他的下面,有经济的构造,作他们一切的基础。经济组织一有变动,他们都跟着变动,换一句话说,就是经济问题的解决,是根本解决。经济问题一旦解决,什么政治问题,法律问题,家族制度问题,女子解放问题,工人解放问题,都可以解决。可是专取这唯物史观(又称历史的唯物主义)的第一说,只信这经济的变动是必然的,是不能免的,而于他的第二说,——就是阶级竞争说,——了不注意,丝毫不去用这个学理作工具,为工人联合的实际运动,那经济的革命,恐怕永远不能实现;就能实现,也不知迟了多少时期。有许多马克思派社会主义者,很吃了这个观念的亏。
天下只是在群众里传布那集产制必然的降临的福音,结果除去等着集产制必然的成熟以外,一点的预备也没有作。这实在是现在各国社会党遭了很大危险的主要原因。我们应该承认:遇着时机,因着情形,或须取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而在根本解决以前,还须有相当的准备活动才是。
以上拉杂写来,有的和先生的意见完全相同,有的稍相差异,已经占了很多的篇幅了。如有未当,请赐指教。以后再谈罢。
李大钊寄自昌黎五峰
本文原载1919年8月17日《每日评论》第35号。——编者注
四、三论问题与主义
我那篇《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承蓝知非、李守常两先生,做长篇的文章,同我讨论,把我的一点意思,发挥的更透彻明了,还有许多匡正的地方,我很感激他们两位。
蓝君和李君的意思,有很相同的一点:他们都说主义是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李君的话),是“多数人共同行动的标准,或是对于某种问题的进行趋向或态度”(蓝君的话)这种界说,和我原文所说的话,并没有冲突。我说,“主义初起时,大都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传播的人,要图简便,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所以叫他做某某主义。主张成了主义,便由具体的计划,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我所说的是主义的历史,他们所说的是主义的现在的作用。试看一切主义的历史,从老子的无为主义,到现在的布尔札维主义,哪一个主义起初不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
蓝李两君的误会,由于他们错解我所用的“具体”两个字。凡是可以指为这个或那个的,凡是关于个体的及特别的事物的,都是具体的。譬如俄国新宪法,主张把私人所有的土地,森林,矿产,水力,银行,收归国有;把制造和运输等事,归工人自己管理;无论何人,必须工作;一切遗产制度,完全废止;一切秘密的国际条约,完全无效……这都是个体的政策,这都是这个那个政治或社会问题的解决法。——这都是“具体的主张”,现在世界各国,有一班“把耳朵当眼睛”的妄人,耳朵里听见一个“布尔札维主义”的名词,或只是记得一个“过激主义”的名词,全不懂得这一个抽象名词所代表的是什么具体的主张,便大起恐慌,便出告示捉拿“过激党”,便硬把“过激党”三个字套在某人某人的头上。这种妄人,脑筋里的主义,便是我所攻击的“抽象名词”的主义。我所说的“主义的危险”,便是指这种危险。
蓝君的第二个大误会,是把我所用的“抽象”两个字解错了。我所攻击的“抽象的主义”,乃是指那些空空荡荡,没有具体的内容的全称名词。如现在官场所用的“过激主义”,便是一例;如现在许多盲目文人心里的“文学革命”大恐慌,便是二例。蓝君误会我的意思,把“抽象”两个字,解作“理想”,这便是大错了。
理想不是抽象的,是想象的。譬如一个科学家,遇着一个困难的问题,他脑子里推想出几种解决方法,又把每种假设的解决所涵的结果,一一想象出来,这都是理想的。但这些理想的内容,都是一个个具体的想象,并不是抽象的。我那篇原文自始至终,不但不曾反对理想,并且极力恭维理想。我说: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事实,看看究竟病在何处,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后根据于一生的经验学问,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加上想像的能力,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该有什么样的效果,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推想的结果,拣定一种假定的解决,认为我的主张,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价值的主张,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不如此,算不得舆论家,只可算是抄书手。
这不是极力恭维理想的作用吗?
但是我所说的理想的作用,乃是这一种根据于具体事实和学问的创造的想像力,并不是那些抄袭现成的抽象的口头禅的主义。我所攻击的,也是这种不根据事实的,不从研究问题下手的抄袭成文的主义。
蓝李两君所辩护的主义,其实乃是些抽象名词所代表的种种具体的主张(这个分别,请两君及一切读者,不要忘记了)。如此所说的主义,我并不曾轻视。我屡次说过,“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只是我们研究问题的工具。”我又屡次说过,“有了学理做参考的材料,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看什么意义,应该用什么救济方法。”我这种议论,和李君所说的“应该使社会上多数人,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作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不满意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和蓝君所说的“我们要提出一种具体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必定先要鼓吹这问题的意义,以及理论上的根据,引起一般人的反省”,也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因为蓝李两君这两段话,所含的意思,都是要用主义学理作解决问题的工具,和参考材料,所以同我的意见相合。如果蓝李两君认定主义学理的用处,不过是能供给“这问题”的意义,以及理论上的根据,——如果两君认定这观点,我决没有话可以驳回了。
但是蓝君把“抽象”和理想混作一事,故把我所反对的和我所恭维的,也混作一事。如他说“问题愈广,理想的分子亦愈多;问题愈狭,现实的色彩亦愈甚”。这是我所承认的。但是此处所谓“理想的分子”,乃是上文我所说的“推想”,“假设”,“想象”,几步工夫,并不是说问题的本身是“抽象的”。凡是能成问题的问题,都是具体的,都只是这个问题或那个问题。决没有空空荡荡,不能指定这个那个的问题,而可以成为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