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暗涌
  • 夏梓浠
  • 11950字
  • 2021-07-19 15:44:16

我们往往只会对在乎的人心生不满,因为,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的不默契、会错意就可以让人耿耿于怀,所以我们也只会弄丢不想失去的人,他们明明说“爱会让人怎么打都打不散”,可事实是,即使没有分开,我们也已经稍稍松开了彼此的手。

温柔不再。

五月,连续闷热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明明已经被压城的黑云藏得严严实实、毫无用武之地,却还是拼命通过已经被它炙烤得滚烫的空气来折磨芸芸众生。

纪亦忧显然就是受害者之一。

齐肩的短发被汗水疯狂浸渍后像游蛇一般缠上汗涔涔的脖子,纪亦忧像被晒化了的雪人一样软绵绵地趴在教室的课桌上,不时伸出手指夹着纸巾对自己往昔的美好形象进行维护。转眼间,薄薄的一袋纸巾已经见了底,刘海却怎么也弄不干,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得像是刚刚从一场暴风雨中狂奔过的落汤鸡。

纪亦忧纤细的手指捏着那只空荡荡的纸巾塑料袋怔忡半天,终于想起来男闺蜜就在后桌的事实,于是讪笑着转过身,又顺势懒洋洋地趴在了宋尧的课桌上,“哎,宋尧你有没有带纸巾?借我点呗。”

后桌一直是绝佳的资源开发地,真是不用白不用。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过依我看,这回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宋尧搁下正演算的题目,随手把笔放在嘴唇与鼻翼之间的位置,上唇微翘将水笔架起来,后脑勺则枕着双手,身体微微后仰,一副气定神闲的审判者模样。

“哎,真讨厌,印岚你看啊你男人欺负我!”纪亦忧恼羞成怒,抓起宋尧演算的草稿纸随手一揉,一个纸团横空出世,很快又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邻组的印岚。

“我说你们两个活宝能不能消停点啊?”印岚“啪”地一下关上了小镜子,放下黛色眉笔,无可奈何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然后深呼吸,甩了甩手就当自己在驱逐小宠物之类的玩意儿,“好了好了我给你纸巾,纪亦忧你也是的,管一个大老爷们要女性用品算个什么事啊?”

“又不是卫生棉,还女性用品呢……”纪亦忧虽然不满地嘀咕着,却还是低眉顺眼地接过印岚递过来的纸巾,同时斜着眼鄙视了一把正幸灾乐祸的宋尧。

当“三人行”的后半句不是接“必有我师焉”而是“必有情侣”的时候,要么就是其中之一的电灯泡被忽略得无比尴尬,要么就是其中之一被另外的两个人组成的小两口欺负得欲哭无泪。

纵然纪亦忧对他们两个人“喜结连理”有一千个不满意,却也还是庆幸他们三人组是后者。

没错,印岚是纪亦忧的发小兼死党,而宋尧这个在高中时代突然插足的第三者,则充分利用了现有的人力资源,一跃升为纪亦忧的男闺蜜兼印岚的男朋友。

“纪亦忧,有人找。”站在走廊上吹风的同学永远是课间辛勤的通讯员,此刻,我们敬爱的通讯员同志正敲着纪亦忧旁边的那扇玻璃窗,挑着细细的柳叶眉、一脸暧昧地看着她。

而通讯员的身边站着的人,则是制造了这暧昧场景的始作俑者——陆森然。

刚刚撕开的纸巾包装的尖锐处突然把纪亦忧的手指扎了一下,她愣了数秒后才慌忙低下头吮吸着微微刺痛的手指,同时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支支吾吾地应着:“我这就出去。”

“哎,那是陆森然诶,他居然主动来找别班的人,而且竟然是来找我们的纪亦忧哦。”暧昧这种事情自然需要一个快嘴婆出来一语道破,紧接着,浪潮一般的议论声就打破了原本安静的自习气氛。

陆森然。

纪亦忧从初中时代开始就暗恋的人,算算时间,整整五年。

此刻慌乱的心情岂是一个“小鹿乱撞”就能完全概括的?

纪亦忧的后桌也好奇地抬起头来。一向和善的宋尧在对上窗外陆森然温和目光的那一瞬间,突然眯起了眼睛,瞳孔里写满了狐疑和不屑。

班里喧哗的声音让印岚也微微抬起了头,看着纪亦忧早已染上绯红的脸颊,她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样用力抿住嘴唇,故作轻松地转头,努力压抑住强烈的好奇心而不去看窗外的陆森然。

桌面上的小镜子却有意无意地倾斜着,分毫不差地映着陆森然英俊的侧脸,以及印岚面部细微抽搐的表情,她像是努力隐忍着什么情绪,力量随即被转移到手上,捏着水笔的白皙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变得通红。

“陆……”纪亦忧还来不及看清陆森然的表情,视线里就已经只剩他淡漠转身之后颀长的背影,以及丢在燥热空气里的一句不咸不淡的“跟我来”。

“是!”中气十足的回答,纪亦忧下意识地把刘海往后用力一甩,一副打起十二分精神听命长官的精忠报国样子,只差没行个军礼。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情……”虽然百思不得其解,纪亦忧轻声嘟哝着,却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一路小跑跟上了陆森然并不算快却有着长腿优势的步伐。

毕竟,哪怕仅仅只是尾随陆森然的背影,就已经是五年来梦境里最亲密的画面了不是么?释然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

如果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那么,暗恋就一定是一个人的专属。

纪亦忧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低下头轻轻耸肩羞涩一笑。

虽然未曾表白,但是陆森然的名字却被她反反复复地写在日记本里,没事捧着写满了他的名字和暗恋心路历程的笔记本,翻阅着追寻他的身影的字句就觉得甜蜜,就像是偷吃之后唇齿间残留着甜味的小馋猫意犹未尽地舔着舌头。

不是没有幻想过毕业告白之类的粉红情节,只是,她总觉得时机未到。

初中毕业的那一年,纪亦忧手里捏着烂熟于心的情书跑到校门口想要堵住陆森然,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甩下一堆像她一样的怀春少女,头也不回地坐上了自家的豪华保姆车风驰电掣地绝尘而去。

她突然明白,生活并不是偶像剧,光是女主角爱得你死我活是没有用的,因为现实中男主角完全不会注意到麻雀一般存在的女主角。

虽然纪亦忧成绩优异,与陆森然不相上下,可是家境的悬殊才是最现实最残酷的距离。

而距离这种东西虽说抽象,却真实地存在着,而且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宛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远。

一旦陷在回忆里就无法自拔,走神的状态下纪亦忧本能地尾随着前面那个头也不回的身影,直到她一个不留神撞上了突然刹住脚步的陆森然。

“陆森然,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美好形象,纪亦忧只好悻悻地往后退了几步,忍着痛而没有去揉通红的鼻尖。

“欢迎你,从今天起成为我们陆家的一份子。”陆森然眼神坦然,对纪亦忧友好地伸出了修长的手,脸上挂着看不出喜欢或者讨厌态度的礼节性的微笑。

纪亦忧设想过千百种与陆森然两个人之间独处时的开场白,却一次也没有想过会是由他主动,更没有想过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犹如晴天霹雳的一句话。

在此之前,哪怕是同班的时候,骄傲而冷漠的陆森然都是不会轻易理她一下的,而文理分科之后仅仅在学生会有偶尔的交集,无一例外的都是在公众场合交流公事。

“一份子……”大脑像是突然被真空机抽空了一般,纪亦忧猛地抬头,对上陆森然深邃而难以捉摸的黑色瞳孔。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却隐隐觉得不会是类似告白的语句。

因为她并没有胆大妄为到这个荒唐的地步,哪怕仅仅是幻想,也不曾有过。

“你母亲已经帮你收拾好行李提前搬过去了,因此放学之后你就不用回去了,直接在校门口等我一起回家。”陆森然见纪亦忧丝毫没有要伸手的意思,碍于礼节,只好向前一步,握住了她此刻微微颤抖着的微凉的手,极力用亲和修饰却还是免不了生分的语气,“虽然我们的父母还没有举行正式婚礼,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多一个哥哥。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直呼我的名字,我并不介意。”

说完,陆森然如释重负地露出了舒心的笑容,然后目不斜视地与纪亦忧擦肩而过。

短暂交汇然后分开,两个人瞬间重新沦为陌生人。

然而陆森然擦撞过来时微小的力道却让纪亦忧单薄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她就像一根朽木一样立在原地,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他的脚步声一点点地远去,直到确认他不回回头,她才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气球一样绵软地滑落在地上,眼泪突然流到了方才微微上扬的嘴角周围。

暗恋了五年的人和自己的结局居然是成为法律上的兄妹,人生际遇如此戏剧。

纪亦忧突然想起了一周前,妈妈在饭桌上吞吞吐吐地说着要再嫁的事情,她当时只是淡淡地应着,不置可否,似乎这件事只是母女俩茶余饭后的谈资,仅仅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太过当真。

也许是她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二婚的对象,竟然就是陆森然的父亲。她确实也听说过,陆森然幼年丧母,他的父亲竟然也一直未曾再娶。

当时纪亦忧还感慨,以为世上真有如此痴情的男人,原来一切没有发生的事情也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

“喂,妈。”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纪亦忧盯着屏幕上“妈妈”两个字愣了半天,最终还是擦了眼泪按下接听键。

“陆森然……也就是你以后的哥哥,他跟你说了搬家的事情吗?”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歉意,或许她也预料到女儿并不能马上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嗯,见面了,”纪亦忧吸了吸酸胀的鼻子,轻轻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妈,你要幸福。”

在此之前,纪亦忧觉得那些“尊重你的决定”之类的都是些瞎话,但是此刻她身临其境,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

自从爸爸抛弃了她和妈妈以后,这十多年来一直是妈妈到处给人当保姆或者钟点工,辛辛苦苦地维持着母女二人的生活,所以,作为女儿的她究竟有什么像样的理由去反对这桩看起来毫无瑕疵的婚姻呢?

难道就因为陆森然是自己暗恋的人吗?

呵,那才是真正的可笑。

窗外拉长着尾音的嘶哑的蝉鸣声,让人听着不免感到心浮气躁。

纪亦忧快要回到教室的时候,脚步突然停顿了一下。

该怎么向印岚和宋尧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情?实话实说,似乎并不适合这件荒唐事情的解释上,其中也夹杂了一丝邪恶的报复的成分,毕竟当初他们交往时也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己。更何况,暗恋一个人从来都应该是她的秘密,只不过以前她不懂守住秘密的重要性。

对,陆森然原本就是只属于纪亦忧一个人的秘密。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呢?

明明不是大嘴巴,却怎么也不能在闺蜜面前藏住秘密,在她们充满好奇心和窥探欲的期待之中,总是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当自己眉飞色舞地倾诉的同时,对方似乎也会从你的绘声绘色的演说里得到同样的愉悦。

因此女生们的友情都是从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分享的过程中潜滋暗长、生根发芽的吧。

然而纪亦忧现在却想要改变这种坦诚相待的模式,作为自己心智成熟的不二标志。

像小孩子为自己独占玩具时找的幼稚辩白,纪亦忧为自己终于有了撒谎的理由而满心欢喜。

“怎么,告白被当场拒绝哦?还哭鼻子咧。”宋尧饶有兴致地盯着纪亦忧微红的眼眶,俊秀的眉毛微微上挑,表面上似乎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狭长的眉眼中却流转着几分疼惜的色彩。

“你见过主动约女生还拒绝对方的荒唐事情么?”印岚正色道,旋即停住了演算的笔,抬起头递过一张纸巾,脸上是“善解人意”的表情,却双眸含笑,音调也微微抬高,“哎,该不会因为被陆森然约出去所以不幸被其他女生拦下海扁了吧?”

“喂,你们两个,”纪亦忧心里堵得慌的感觉顿时被两个损人不偿命的妖孽弄得烟消云散,她吐了吐舌头,悄悄把“狼狈为奸”四个字搁浅在心里,反讽道,“真是夫唱妇随啊!”

要是他们真的那样想倒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用在挚友之间十分令人寒心。

“那究竟是什么事情,人家好奇嘛。”宋尧露出谄媚的笑容,身体前倾凑近纪亦忧,讨好地递过一支棒棒糖,眼神配合着放电诱惑她,“剧透有奖,奖励棒棒糖一根。”

纪亦忧下意识地伸手,手指却僵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悄悄瞥了一眼印岚,然而印岚的表情淡然,表面上,她似乎没有宋尧那么关注这件事情。

可是就凭纪亦忧对印岚的了解,她内心恐怕早已波涛汹涌了吧。

毕竟,在决定和宋尧交往之前,印岚和纪亦忧几乎同时暗恋上了陆森然。

这也是纪亦忧不能理解印岚的地方,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心里已经装下了一个人,还可以继续若无其事地牵另一个男生的手呢?

当初纪亦忧问起印岚这个问题时,印岚伸手把垂下来的细碎的发丝撩在耳后,优雅而妩媚地一笑,淡淡地解释说:“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执着,说难听了,就是死心眼。”

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也敌不过喜欢自己,如果低声下气还是换不来他的温柔回眸,就只好微笑着说再见了。原来,爱情的自私还可以这样理解。

“就算没办法和陆森然在一起,也没必要伤害宋尧不是吗?”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爱情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游戏。”说这句话的时候,印岚的眼睛里没有迟疑也没有不安,只有骄傲和笃定。

有人以爱之名卑微地匍匐着歌颂爱情,也有人以被爱为筹码堂而皇之地凌驾在自由至上,可是我们终究信仰着爱情,盲目而笃定地期待着爱神降临的那美妙的一瞬间。

因为,爱情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

“啊,是学生会的事情,他通知说我被从学生会主席的竞选名单里划掉了,我有点委屈而已。”纪亦忧突然想到陆森然是学生会现任主席、而自己则是副主席兼下一任候选人的事实,于是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即兴编了个借口企图搪塞过去,“你们也知道我很想当主席的,副主席什么的,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职位。”

纪亦忧闪烁其词,心虚得不敢直视印岚和宋尧之中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显然她还不习惯对好朋友隐瞒什么。

撒谎也许能换来纪亦忧内心的片刻快感,不过代价也就是她必须真的拜托陆森然把自己从竞选名单里划掉,这回可真是委屈得要掉眼泪了。

“学生会主席亲自通知,也太大牌了吧。”宋尧不慌不忙地撕开了棒棒糖的糖衣,然后使坏地在纪亦忧面前诱惑了一阵,又趁其不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

“主席算什么,马上就要换届选举了,我可是候选热门啊。”纪亦忧不屑地撇撇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心虚地补充道,“对了,从今天开始,我郑重宣布不再当你们小俩口的电灯泡——因为我这次真的搬家了。”

这回轮到这两个巧舌如簧的人哑然了。

下课铃声敲响之前,雷声伴随着刺目的闪电轰鸣而来,转眼间,倾盆大雨接踵而至,像是给连续铺垫了几天的闷热天气一个满意的交代。

婆娑的大树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着曼妙的身姿,繁密的枝叶则在雨水的洗礼中愈发清澈透亮,仅仅是看着那一抹娇嫩的幼芽的色彩,似乎就已经闻到了一场大雨过后泥土清新的气息——那种让人心旷神怡的大自然的味道。

然而并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事物都经得起所谓暴风雨的摧残,更不见得天空经历过风雨就一定会见彩虹。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往往也在于打磨后究竟是愈发坚强,还是根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凡是不能杀死你的东西,一定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可是没有人规定过它的力量不足以摧毁一个人,无论是灵魂,还是生命。

“呃,总之你们先走吧,我等雨停一会儿也好,没关系的。”纪亦忧以收拾东西为借口让印岚和宋尧先走,自己心里却嘀咕着,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要和陆森然一起回家的事情,否则必然掀起腥风血雨。

“要不我送印岚回家之后再回来接你吧?看你也没带伞,要是淋雨感冒了怎么办……”宋尧皱起眉头的样子也很是英俊,印岚却在他说出这句暧昧不明的关心话语时,狠狠地把背包往他身上一砸,没好气地说了句“走了”然后快步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别管我了,印岚会吃醋的啦,赶紧跟上啊!”纪亦忧尴尬地摆摆手,示意宋尧不用再回来接她。

虽然是死党,可是面对爱情也还是得划清界限。

因为,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啊。

宋尧看着纪亦忧尴尬的样子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沉默着抓起印岚的背包追了出去。

“真好。”纪亦忧呆呆地看着宋尧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就晃了神,唇边浮泛起歆羡的笑容。半晌,她转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帘,几丝细滑的雨水飘进眼睛里,只觉得丝丝清凉直沁入心脏深处。

纪亦忧曾天真地以为,友情才是世界上最宝贵而永恒的稀世珍宝,没有欺骗和背叛,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许这一辈子就那么单纯地以为下去了。她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的那个荒唐事,当她知道印岚和宋尧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一个多月了,周围的人似乎都比她先知道这么一回事,可是她却像个白痴一样认为他们三个人之间依旧是铁三角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两样。

以往旁人谈论起他们三个人,八卦宋尧和纪亦忧暧昧不清的人反而占了上风,虽然纪亦忧本人是认为印岚漂亮又温柔,怎么看都是比她受男生欢迎的类型。而自己呢,勉强称得上可爱的娃娃脸,大大咧咧的粗线条性格,除了成绩稍微好点这一项优点之外,似乎什么都不如印岚,但是她也承认,宋尧看着自己的眼神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儿怜香惜玉的味道,尽管他嘴上不饶人老爱欺负她就是了。

因此在纪亦忧刚刚知道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时,心里是持怀疑态度的,甚至还跟通风报信的人打哈哈说绝无此事。可是面对大众的声音,单枪匹马的纪亦忧还是忍不住发短信问了印岚,得到她的肯定答案的时候,纪亦忧心里竟然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那是失落吧。

【听说你和宋尧恋爱了?From 纪亦忧】

【嗯,怕你不开心就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但是纪亦忧,别忘了我、你还有宋尧,我们三个人是永远的铁三角。From 印岚】

看着印岚的短信里信誓旦旦的内容,却给自己巨大的落差感。

永远,这个修饰词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

当三角形其中的两个点连接在一起的时候,这个东西真的还能称为三角形么?

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条直线和另一个孤零零的点罢了。

纪亦忧倏地关掉了手机,一个人躲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地发呆,呼吸均匀而有节奏,生怕情绪稍微一波动就把眼泪给逼出来。

该怎么去形容当时的感觉才最贴切?

夸张一点的话,是有被抛弃抑或被背叛的感觉,轻松说来,也是有突然同时失去了两个朋友的感觉。

闭上眼睛,似乎也能在完全漆黑的一片里,隐约看见印岚和宋尧手牵着手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们就这样肩并肩无比笃定的、慢慢地走出了原本属于他们三个人的世界,三角形土崩瓦解。

于是在那以后的好一阵子,纪亦忧都刻意避开了和印岚还有宋尧直接碰面的机会,踩点赶到教室,上课时装作专心致志,下课后她也会和其他同学一起推搡着上厕所或者到走廊聊八卦,甚至连跟他们眼神交汇都能免则免,光是想到他们两个人可能亲密的瞬间都觉得心痛,怎么敢直视他们并肩的样子?

并不是因为喜欢宋尧才如此造作,甚至连纪亦忧自己都不明白当时的心情,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逃开宋尧和印岚的二人世界,然后慢慢独立。

直到纪亦忧和他们疏远了将近两个礼拜后,宋尧才忍无可忍地在教室外拦住了企图一下课就溜走的她。

“你想干什么?”纪亦忧不情愿地扭动着被宋尧抓紧的手腕,语气是生硬的质问,轻而易举地戳中了他的心。

“是我问你才对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和印岚都很难过?”尽管被刺痛也仍旧不肯松手,宋尧的另一只手想要搭上纪亦忧的肩膀,却被她刻意躲开。他温柔的口吻带着一丝歉疚和宠溺的责备,眼神亦然。

“你们两个人甜蜜恩爱就好了,非要来管我这个电灯泡算什么啊?”纪亦忧装作漫不经心地仰起头看他,眼神坦荡,却只是冷笑。

“我们三个人都是好朋友不是么?”宋尧的语气明显柔软了下来,试图伸手去揉纪亦忧的头发,手却被她嫌恶地拍掉。

“是,我和你们两个人都是好朋友,而你们呢,是男女朋友。作为好朋友的我很识趣地躲开不去妨碍你们亲亲我我,这还不够意思吗?非要我一个人夹在中间听你们说缠绵的情话才满意吗?你们够了吧!”最后一句几乎是歇斯底里,纪亦忧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眶里的泪水几乎要喷涌而出。

印岚突然出现在争执不休的两个人之间,从身后轻轻抱住了浑身战栗着也还要做垂死挣扎的纪亦忧,温柔而低声地说着:“小忧,对不起。”

“你们真的很过分知道吗?”也许是印岚的拥抱过于温暖,抑或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唤起了往昔相知相伴的回忆,刚才还倔强着不依不饶的纪亦忧,突然转身和印岚面对面抱着哭了起来。

“都别哭了。”突如其来的和好场面让宋尧愣了几秒钟,随后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两个抱在一起泣不成声的女生的肩膀。

那个时候火烧云布满了整个暗蓝色的天穹,背景绚烂像西洋画师笔下瑰丽的油画,美得惊心动魄,如果没有火烧云灿烂了向晚的天空,也许我们就会发现其实已经日落时分了,天快黑了。

短暂的光明欺骗了我们的感官。

表面的和平欺骗了我们的内心。

“喂。”电话的铃声让纪亦忧从蒙着雾气的回忆里走了出来,抹了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眼角渗出来的泪水,她低头抿着嘴角,似乎不愿意再说半句多余的话。

更何况,号码何其陌生。

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一个陌生的人听出她此时脆弱的情绪。

“学校没剩几个人了,避嫌的话也可以了。”陆森然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伴随而来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夹在清澈的声线里好听得让人不禁屏住呼吸。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没等纪亦忧把“久”字说出来,对方就已经挂断了电话,她怅然地握着手机,嘴角牵扯起一个尴尬而苦涩的笑。

他们之间的距离果然还是在扩大么?

五年来,无论纪亦忧怎么想尽办法出现在陆森然面前——竞选班干或者学生会主席,努力学习争取与他的名次并排,全力在各种竞赛中一争高下——他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无视她的存在。

他们之间一直约等于陌生人的关系丝毫没有因为成为法定兄妹而改善——哪怕改善一点点也好嘛。

纪亦忧步履匆匆地下了楼梯,陆森然也已经把车子开到了教学区内,车子离楼梯口不过寥寥十多米的距离,却因为这瓢泼大雨而让距离仿佛瞬间拉开了许多。

陆森然看着因为没电而突然中止通话的手机,脸上的表情有些怅然,心里揣测着纪亦忧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一时间竟然忘了下车去接她。

“哎呀。”纪亦忧把背包罩在头顶准备冒雨冲过去,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因为太过仓促而被楼梯口前类似门槛的东西绊了一跤,狼狈地跌倒在了大雨里草坪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泥浆。

顾不得小腿疼痛的感觉试图自己站起来,却因为紧张摇摇晃晃地怎么也爬不起来,纪亦忧有些尴尬地抓着脏兮兮的衣角趴在原地,尤其担心被陆森然误认为自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才这样矫揉造作。

陆森然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一紧,顺手抓起身边的雨伞就下了车。

“我说你也太不小心了。”意识到要扶起她就没有办法腾出手撑伞,陆森然索性将雨伞往身后一扔,然后躬下身子把纪亦忧整个人捞了起来。

“对不起,还有……谢谢。”纪亦忧的声音细小得像蚊子哼哼,伸手抓紧了陆森然的衣襟,被他的身上温暖的气息环绕着心里愈发忐忑,脸颊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而这貌似暧昧的一幕却跃入了匆匆赶回来的宋尧眼里,他撑着伞孤零零地站在教学区门口附近的柱子后面,看着纪亦忧此时羞涩的表情,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雨越来越大了,要我去接你么?From 宋尧】

宋尧的短信是三分钟前就收到了的,纪亦忧却因为急着下楼去找陆森然而没有立刻回复,事实上,重色轻友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也还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坐上车后纪亦忧简单拢了拢被打湿的头发,然后低下头开始鼓捣手机,陆森然看着后视镜慢慢倒着车,注意到一个男生撑着伞站在不远处时,微微一笑。

“原来还有比你更晚回家的人。”眉锋诧异地微挑,然而在看清楚对方是谁之后,他又感到微微不悦。

“嗯,你说什么?”纪亦忧下意识地应着,也没有抬头,只是忙着回复短信。

“没什么。”方向盘突然往左边用力一打,陆森然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地将宋尧从后视镜的可视范围里彻底甩开。

【没关系,已经到家了呢。From 纪亦忧】

宋尧低头翻出纪亦忧回复的这条短信的时候,陆森然恰好开着车从他身边经过,她仍旧低着头摆弄着手机,没有发现掠过玻璃窗上宋尧单薄的影子。

而看着雨帘中疾驰而过的车影,原本还一脸落寞的宋尧忽然就释然地笑了,他似乎明白了一年前纪亦忧刚刚知道印岚和他交往时歇斯底里的心情。

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被所谓莫逆之交从背后捅了一刀,睁着眼睛看着对方曾经熟悉却始终琢磨不透的表情,应声倒地时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血腥的味道早已湮没了口腔,瞬间凝固的血液封锁了想要问出口的话语可以自由出入的任何通道。

到底是真的成为了法律上的一家人,纪亦忧透过车窗玻璃远远地看着陆森然的父亲搂着她母亲的肩膀,两个人亲密地并肩一同站在门口等着陆森然和她回家,恍惚间,她好像嗅到了一股久违的家的味道,鼻子忽然酸酸的,一路上都平静的心情突然翻涌起来,一时间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而陆森然的表情却始终漠然,那是一种看不出悲喜的恬静,让人产生他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灵的错觉,因为他给别人的生疏感至始至终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第一顿晚饭吃得融洽却略显别扭,餐桌旁的人像是被临时抓来的演员,极力诚恳地在布置好的舞台上卖力表演,却难免露出准备不充分的马脚。

纪亦忧吃惯了简单的家常菜,这次反倒像是头一回进了高级餐厅的土鳖,许多道菜的名字她甚至都叫不出来,却吃的津津有味。

“小忧的饭量还不错,只是看着瘦得让人心疼啊。”陆叔叔虽然已经步入中年,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却还是可以从他的眉宇间搜寻到当年英姿勃发时俊朗的影子。

“嘿嘿……”纪亦忧咬着筷子傻笑着,两只眼睛悄悄地在陆叔叔和陆森然之间来回扫视,像是想要提前预测下陆森然将来老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好提前适应一下……

“吃那么多还那么瘦,真是对不起非洲难民。”陆森然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话,如此调侃的台词差点没让纪亦忧咬到舌头。

“关非洲难民什么事?”没好气地瞪了陆森然一眼,纪亦忧鼓着腮帮子抗议。

“他们要是有那么多粮食吃,一定会胖得显山露水啊,哪像你,跟饿死鬼投胎一样的吃法,却长得跟闹饥荒地区的灾民似的。”陆森然瞟了一眼纪亦忧骨瘦如柴的模样,装作很体贴地给她加了一块看起来无比油腻的五花肉,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道,“多吃点,让人心疼的小忧。”

“看着你们相处得那么好,妈妈也就安心了。”纪妈妈显然无法体会年轻人互掐时的阴损,只当陆森然和纪亦忧是一见如故的好兄妹,欣慰地点了点头。

纪亦忧发誓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正面接触过陆森然,又或者这些年陆森然在班级、学生会里那副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让她受骗数载,不然要是让她早知道他私底下这么的口蜜腹剑、表里不一,她当年一定不会被他的外表的美色所诱惑暗恋他整整五年的!

但是事实证明,已经晚了,因为纪亦忧已经在五年的臆想时光里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陆森然,因此现在所谓后悔,顶多也就是恼羞成怒之下耍耍嘴皮子。于是,纪亦忧就在陆森然装腔作势的关心下,“感激涕零”地吃完了那块油腻到令人作呕的五花肉。

吃过饭后陆森然便径自回了房间,而他的房间和纪亦忧同在三楼,而且正好对门,也就是说,以后想串门就是连续打开两扇门的问题,而且他在房间里只要有什么大的动静她都可以在第一时间打探得一清二楚。

简直就是变相同居了!

这个令人激动得毛孔放大的念头从心底钻出来的瞬间,纪亦忧觉得脚底一空,整个人都感到有些飘飘然。

“那个,麻烦你帮我从学生会主席竞选的名单划掉吧。”飘飘然归飘飘然,纪亦忧可是不会忘记正事的,既然她选择了在宋尧和印岚面前撒谎,就必须为自己的谎言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没听错吧,是谁整天在学生会煽风点火嚷嚷着换届选举,还叫嚣必然要把我这个现任主席踢下台,不是你吗,纪亦忧?”陆森然修长的手搭在门框上,慵懒地倚着墙壁俯视着纪亦忧。

尽管没有过多的交集,纪亦忧在学生会里的一举一动也还是被陆森然暗暗收在眼底,他只是习惯了不动声色,随她去折腾。

“既然你都是我哥哥了,以后谁当主席还不都一样不是么?”纪亦忧虽然不喜欢对陆森然使用“哥哥”这个别扭的称呼,碍于现在是笼络人心的绝佳时机,她也只好靠亲戚关系巴结巴结陆森然。

“别忘了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兄妹,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陆森然嘴角上扬的弧度突然回落为平角,他伸手圈住纪亦忧的脖子,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到几公分之内,深黑色的瞳孔紧紧地锁住她,“纪亦忧,我不是你的哥哥,你给我记住了。”

纪亦忧感受着陆森然手臂肌肤的灼热,突然觉得火山喷发,让她从心底冒出了一股滚烫的温泉。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觉得陆森然这句话有歧义,如果理解为他不喜欢多一个莫名其妙的妹妹,这就跟他第一次通知自己他们成为家人时说的话自相矛盾了,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也喜欢她?

这番觉悟会不会让人太喜出望外了一点?

“你别误会,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你母亲并不是我父亲唯一的情人。女人嘛,总是有保质期的,没准过几个星期你就得卷铺盖走人了,到时候,别以为喊过我几声‘哥哥’就死赖着不走。”陆森然像是看准了纪亦忧的小心思,勾起嘴角邪魅地笑着,纤细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游移过她的肌肤,暧昧地在她耳边呵气,“别傻了,天真妹。”

陆森然的脸颊轻轻擦过纪亦忧的耳际,玩味的表情在她视线之外突然收敛,只是静默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平稳着自己的呼吸,不让她察觉他此刻眼神里压抑着贪恋的情愫。

纪亦忧只觉得被陆森然的指尖滑过的肌肤由微凉突然灼热起来,眉尖止不住地颤抖,却倔强地伸手将他推远,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希望捕捉到他眼里哪怕一丝一毫的恶作剧的情绪。

果然还是落空了。

心底突然升起一种突然被人从云端狠狠扔向地面的巨大落差感。

“睡了。”陆森然忽然收敛起嘲弄的笑容,漠然地抽回了手,然后轻轻推开纪亦忧,把房间门关上。

先前堵住房门不让纪亦忧进来,自然是有原因的。

陆森然静静地坐在电脑桌前,面无表情地将屏幕保护上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的照片换了下来。那是纪亦忧在当选学生会副主席时高举双手微笑致意的照片,当时的陆森然在一片欢呼雀跃声中遗世独立,手里拿着单反,低眉敛目,装作漫不经心地定格下了这耀眼的一幕。

他似乎比较喜欢看到那个张牙舞爪的她。

看不出关门的刹那陆森然是什么表情,更无法理会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

纪亦忧就这样愣在原地,静默地看着陆森然那张精致却漠然的脸一点点消失在逐渐闭合的房门之后,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她才露出一抹苍白虚弱的笑容,顺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板上,低下头抱住颤抖的膝盖,断了线的泪珠在地板上汇成浅滩,倒映出她此刻哭得狼狈不堪表情。

“在你的心里,我母亲就只是你父亲随手采摘的一朵狗尾巴草,而我这个拖油瓶就更加微不足道,只是狗尾巴草的附属品罢了,对不对?可是陆森然你知道吗,我原本还奢望能够在这个刚刚让我喜欢上的家里得到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只是想要和你之间的距离再靠近一点点就好了。难道是我太贪心了吗?”嘴角牵强地上扬着,眼泪却不自觉地往下落,纪亦忧的声音很轻很轻,细小地像是在睡梦中依依呀呀的婴孩,她怕陆森然会雪上加霜地隔着门再回应她一句什么,但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恐怕他的一句话就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她就是那只不堪重负的可悲的骆驼。

试想一下,连酒窝里都盛满了眼泪的样子,该是一张多么滑稽可笑的脸啊。

原来有时候,真心话会比谎言更刺目,因为它以真心为名,太过赤裸裸,也太过斩钉截铁,像是娇艳的玫瑰不得不长满了尖锐的刺一样,让人无法接受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