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说”是最近半年B城最受欢迎的主题式茶屋,位于东城的这家走的是日式和风路线,店内的装潢摆设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古朴温厚。
宁诺摘下耳塞和眼镜,眯起眼看向窗外,轻轻舒出一口气。窗外阳光明媚,新鲜生嫩的绿色顺着院墙,向外铺满整条林荫道,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美好,只除了不远处那对谈话愈发激烈的情侣。
大约十分钟前,一对情侣在宁诺斜对面的桌子坐了下来。彼时宁诺忙着修改手上的人物线稿,耳朵上还戴着连接到笔记本电脑的耳塞,所以并没有太留意到对方在说些什么。而且那个时候,这两位的争执声也没这么的……刺耳吧?
轻啜了口已经凉透的玫瑰花露茶,宁诺转过眼看向那两人。穿着亮橙色连衣裙的女人面朝自己的方向坐着,一脸凄哀地凝视着男人,精心描绘的眼妆被泪水晕染得不成样子,大概是因为伤心到了极点,也不再顾忌周围人是否会听到他们的谈话。
“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可以改,你不要这样子……”说着话,女人怯怯地伸手,轻覆在男人的手背。
从宁诺坐着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的背影。黑色休闲服合体服帖,肩膀宽阔,腰身瘦削,修长双腿交叠着,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虚握成拳随意担在桌上,姿态优雅又有些漫不经心。
被一只漂亮白皙的小手带着颤意覆住,男人搁在桌边的手掌没有任何犹豫地抽开,修长的手指转而圈住盛着饮料的粗瓷茶杯。
“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们还好好的不是吗?为什么过了一个晚上就什么都变了?”女人被撂在半空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说话的语调渐渐显露出质问的语气:“其实你昨天晚上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是不是?其实你早就有其他女人了是不是?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我还是十六七岁的无知小女生吗?我早就什么都猜到了,可因为是你我愿意装作不知道!欧驰,你到底有没有心!”
茶屋很安静,女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最后那句质问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周遭的客人想不听到都难。多数人表面装作认真在做自己的事,其实都是竖起耳朵听八卦。毕竟像这样男的俊、女的美、又超级无敌狗血的黄金八点档,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观摩到现场版的。宁诺只听了两句就猜出大致剧情,男人自始至终都没讲过话,只有那位年轻靓丽的OL在自说自话,情绪也越来越失控。看男人那一身纯手工休闲服,以及袖口处露出一角的黑色欧米茄腕表,不难判断出男人的身价地位。再加上那始终漠然的态度,很显然这又是一出花花公子冷拒痴情女的好戏。
宁诺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端起茶杯走向前台。跟熟悉的服务生添了些热水,端起胖胖的青瓷圆杯往回走。眼角瞥到一道亮橙色身影朝这个方向直扑过来,宁诺反应不及,右胳膊已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捧在两手之间的青瓷圆杯也被这把猛烈的力道撞飞开去。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间,等宁诺回过神,那个穿着亮橙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已经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甚至连句道歉都没顾上说。伴随着热水泼洒茶杯落地,宁诺整个人已经被撞得半跪半坐在木质地板上,长裙遮掩下的小腿火辣辣的灼痛着,右手臂也传来一阵隐约不明的钝痛。起身倒茶时宁诺没戴眼镜,近四百度的近视加上蒸腾的水雾,因为疼痛而浮起在眼眶的泪水,令她几乎看不清周遭的状况。
周遭的客人都在冷冰冰地观看这一幕,没有人愿意出手帮忙。还是刚刚在前台帮她倒热水的小女生看不过眼了,走到近前,试着扶宁诺站起来。谁知一伸手,就碰到她被热水烫到的小腿,宁诺“嘶”了一声,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格外清晰冷静:“我脚踝崴到了,好像还有烫伤。麻烦帮我取点冰水过来,从左边扶我,对,谢谢。”
在女服务生的帮助下,宁诺刚刚站起来,就因为脚踝传来的近乎断裂的疼痛眼前一黑,整个人也失去平衡朝面前的地板笔直扑倒。宁诺一声不吭地闭上双眼,默默等待着匍匐扑倒的疼痛,以及随后不可避免的丢脸和尴尬。
不远处快步走来身穿黑色休闲服的男人,长臂一伸就将宁诺揽入怀里。一只手牢牢掌握在她腰后,另一只手则扶着她的肩膀,不等人反应过来,快速弯身揽住宁诺双腿,轻巧利落站直身体的同时,已经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宁诺睁眼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腿部的疼痛让她很快清醒过来,与男人四目相交的刹那,她敏锐地感觉到两人肢体相贴的地方,胸口,后腰,腿弯,源源不断传来对方的体温,这种并不熟悉的感觉让宁诺忍不住想要挪动自己的身体,目光也随之看向一边,这才发现男人竟然直接把她抱上茶屋的二楼。
宁诺刚要说话,男人已经先一步出声,一句话就堵住了她的嘴:“别乱动,否则你会更别扭。”
男人说这话时的表情可以称得上镇定自若,却让宁诺在一瞬间觉得脸上发烫,因此很快再次瞥开视线,也就错过了对方唇角那抹细微向上的弧度。
茶楼二层的员工休息室里,宁诺坐在一只做工精致的原木高脚凳上,草绿色的裙摆撩到膝盖位置,露出多半截小腿来。原本白皙的肌肤早已被一片巴掌大的红肿取代。
冰冷的水流沿着小腿的弧度流淌过肌肤,冰凌的触感以及仍然在蔓延的火热疼痛,宁诺紧咬着牙还是没忍住轻哼出声。之前那个出手相救的男人此时正单膝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只水盆,一只手握着她的小腿,另一只手攥着一个冷冻的纯净水瓶,手法熟练地处理着宁诺腿上的烫伤。
“没破皮,没水泡,情况不算严重。但是必须用冷水多浸一会儿。”
男人用词简单,显得有些冷漠,说话的语气却很温柔,宁诺虽然不是小心眼的人,却没有圣母到愿意跟眼前这位始作俑者道谢,所以只是紧抿着唇没有应声。
大概是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男人轻挑一边眉峰,抬头看了她一眼。
刚刚在一楼男人将她打横抱起的时候,宁诺就注意到,眼前这个男人生了一副好皮相。眉毛黑而修长,不是双眼皮,眼睛的线条却干净利落,眉眼生得很有味道,始终轻抿着的唇有点薄,像刚刚那样挑眉抬眼的表情,别人做来或许只是简单的疑问,在他做来却有那么点传说中的倜傥味道。
回想起刚刚的情形,那个女人跑出去撞倒自己的时候,眼睛上的眼线睫毛膏都花了,大概也是因为哭得太厉害,又是在这种公共场合,所以才连撞了人都顾不上,逃也似的跑出了茶楼。
这么一想,再看向男人的时候,也不觉得之前观察到的容貌多清俊养眼,反而多了那么几分面目可憎的味道。都说薄唇的男人薄情,皮相这么好的,大抵是仗着自己条件优越,从不曾对什么人动情。所以才眼看着曾经与自己恋爱的女人那么哭着跑出去,都不会有一丝动容。
皮肤上传来的温润触感让宁诺一惊,低头才看到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水瓶放在一边,水盆挪走,把自己沾湿的脚底放在他的大腿上,一手把一个棕褐色的小瓶放在地上,另一只手则轻贴在自己烫伤的小腿肌肤。
宁诺看着沾湿了的深棕色布料,脚尖一个瑟缩,下意识地就想把腿收回来,被男人单手握得牢固。
“别乱动。这是薰衣草精油,你烫伤不严重,用这个合适。”
宁诺眨了眨眼:“你是这里的老板?”不然怎么会轻车熟路直接把她往二楼的休息室带,又怎么会直接拿到薰衣草精油这种东西。
“店是一个朋友开的。”男人按摩精油的力道大小适中,掌心温热。经过刚刚那一阵冷水的冲洗,渐渐地,宁诺能隐约感到肌肤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待会儿我会送你去医院。你有医疗卡吗,哪家医院的?”
宁诺知道,尽管眼前这个男人处理烫伤的手法还算专业,可还有脚踝崴伤和胳膊的撞伤在,去趟医院是应该的。可常年的梦魇并没有因为近两年的平静生活而轻易放开她,医院那个地方,能不去,就尽量不去。
所以她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谢谢,不过不用了。”
男人又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不用跟我道谢。”
“我知道。”宁诺打断他的话,含糊解释道,“我不想去医院,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赔我些医药费然后送我回家就行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话里的哪个字眼,男人好看的眉毛再次轻轻挑了起来。定定看了宁诺一会儿,才说:“我有个朋友开了社区诊所,去那里,没问题吧?”
宁诺原本也没有要讹人钱的意思,刚刚男人用那种仿佛想要看透什么的眼光看她,让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听到男人提出这样一个折中的建议,再加上理智上知道自己确实应该去趟医院,便点头答应了。
从社区诊所出来,男人驱车将她送到公寓楼下,打开车门时,宁诺道了声谢,扶着他的手臂,站稳的同时,顺势从他臂弯取过自己的包包。
“谢谢你,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一天之内被同一个男人两次公主抱,对于她这样习惯清净、独自生活的女人来说,实在有些超过了。
欧驰扶住她因为身体不平衡而有些摇晃的身躯,纤细的腰身在他臂弯里显得几乎不盈一握。摘下墨镜,他低头注视着从一开始就没怎么正眼瞧过他的年轻女人:“刚刚医生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应该不用我再重复一次。”
“是。”已经从他的医生朋友那得知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宁诺干脆拒绝:“但是我坚持自己进去,欧先生。”
欧驰微微眯起眼,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他没耐心继续跟人耗的表现。
下一刻,刚刚侧歪着迈了两步的宁诺第三次被人打横抱起,经过一层公寓管理员那里的时候,那个向来热衷八卦的中年大叔激动地站了起来,从眼镜上方艰难地眨动着那双精光四溢的小眼睛:“宁小姐,和男朋友感情很好哦!”
大白天的就这么热情,真是难得啊难得!亏他过去还以为这位宁小姐是当代少有文静保守的女性典范。
相比跟抱着自己的这位欧先生斗智斗勇,她更懒得跟陌生人解释自己的生活近况,所以尽管管理员大叔盯着自己的目光热情而又透着那么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深意,宁诺还是在被误解和被更深误解之间,选择了沉默以对。
一路搭乘电梯到17层,宁诺话很少,只在适当的时候开口指路。扶着男人的肩膀,另一手握着钥匙打开防盗门,门刚推开不到一尺的宽度,抱着自己的那个男人抬起手肘一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40平的小公寓,十多年前的房子,装潢和家具都非常简单,从厨房到卧室再到阳台,清清爽爽一目了然。欧驰刚把人放在长条沙发,就听那道有些凉的女音淡淡说道:“今天谢谢你。我这边饮水机的水刚好用完,就不招待了。”
欧驰摘下墨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饮水机前,对着淡蓝色水桶上的座机号码,拨通电话。宁诺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与自己习惯饮用的那家送水站商量好,稍后会直接送两桶水和十张水票过来。
这下子,宁诺总不好再说什么“谢谢你、好走不送”的话,静默了一小会儿,才抿了下唇角,不大甘愿地抬起头:“冰箱里有煮好的酸梅汤,不过是冷的,你要是想喝,倒一些在玻璃杯里,放在厨房的微波炉里加热一下。”
背对着她的男人转身,墨镜被他随意地别在休闲服敞开的领子上,双手则捧着一沓B5大小的画纸:“这些都是你画的?”
宁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男人刚刚一直背对着她,那么他面前的不就是自己日常工作用的书桌?
“没有人教过你,未经允许乱动他人东西是件很令人讨厌的事吗?”
男人微微一抬眉毛,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宁诺现在左小腿烫伤,右脚踝严重扭伤,右手臂上方撞出巴掌大的淤青,整个人就好像一个被不小心扔到地板又踩了两脚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是僵硬的。而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态度十分明确。
欧驰眼看着这个女人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一瘸一拐挪到自己面前,伸手拽住画稿的另一头,黑漆漆的眸子里写满了愤怒和懊恼:“欧先生。”
欧驰的惊喜和好奇渐渐被愕然取代,可他依旧坚持地攥住画稿的一端:“宁小姐,我没有其他意思。”
另一手飞快地伸到休闲装口袋里,掏出名片夹递过去,示意她自己抽一张:“我是C&L建筑设计公司的,你的这些画稿非常符合我们近期一个合作项目的设计稿要求……”
纸张清脆的撕裂声,令欧驰的游说还没正式开始就宣告终结,爱护设计稿的职业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就松开指节。宁诺趁势把二十多张画稿一齐拔了出来,双手护住摁紧在前胸,随即一瘸一拐地倒退两步,因为抻到手臂上的淤青,紧抿的嘴角不太明显地抽了抽,最终还是好面子地忍住到口的痛呼:“这里不欢迎你。”
“请你离开,马上。”
欧驰始终彬彬有礼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不是针对宁诺生硬的逐客令,而是她对待自己设计稿的粗鲁态度。敛了敛眉,欧驰的声音也随之冷了下来:“除非那些图只是废稿,又或者宁小姐画了不止一份,否则就你刚刚对待设计图的态度,我不认为有哪家设计公司乐意雇用你这样的人才。”
说完这句话,欧驰从裤袋的皮夹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连同个人名片,背对着宁诺,放在茶几一角,迈开步子离开了这间小公寓。
防盗门关闭的声音让宁诺背脊一僵,抱着撕开一寸口子的设计图稿,艰难地挪回到沙发,全身脱力瘫倒在上面。
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临走前的话,长长久久地在她耳边萦绕,以致送水公司的人连续摁了三遍门铃,她才听到。
她艰难地挪到门口,看着经常送水上门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熟练地把已经清空的水桶卸下,换上崭新的浅蓝色水桶,咕噜噜的气泡声让她蓦地回神。想要返回沙发从包包里拿钱的时候,被热心的小伙子拦住了:“我来吧。您把钱放在茶几上了是吧?十张水票两桶水,您这次就用两张还是下次开始用?这次就用的话正好200块。”
宁诺一时迷惑于钱的来源,怔忪地点点头。直到门板再次阖上,而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那张烫金名片,一切才再次清晰起来。
而那句折磨了她整整半个小时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这个欧驰,有一句话是说对了。
这些画稿,都是废稿。而类似这样的废稿,两年的时间里,她画了不止十倍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