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诗酒年华未名湖(3)

人们说,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都具有诗人气质。那真的是一个诗的年代,流行着“朦胧诗”的思潮。大学生浸染在各种文化里,无疑是最接近新思潮的人群。年华似水,最能体味生命如歌,也最能沉醉于诗意。于是,诗意也就在那时的天空肆意地飘荡着。从舒婷到北岛,从顾城到江河,他们的诗歌在大学生中间广泛地流传着,如流水清风,涤荡着无数人的心灵。

月光柔洁,一群青春的学子就在月下谈论诗歌。这样的情节如今再难见到,如今沉醉于网络世界的大学生,恐怕只会对那样的情怀投以鄙夷的神色。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就无法体会当时作为大学生的心境。必须承认,那时的大学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在同时代的年轻人中他们可谓凤毛麟角。而大学生中又总是弥漫着一种叫作浪漫的东西。如果说那是个朦胧的年代,那么那种朦胧必有诗在其中。

海子所在的北京大学,更是有许多人在写诗。北大最有影响力的社团,是创建于1956年的五四文学社,这是北大历史最悠久的社团。在海子所处的那个年代,北大有名的诗人几乎都集中在五四文学社。而此时的海子,虽然常常坐在图书馆,看各种书籍,却还没有触摸到诗歌的意蕴。可是很显然,他已经接近了文学。那时候他喜欢研究《红楼梦》,从1980年到1983年一直在订阅《红楼梦学刊》,可以说,他已经在文学的世界里看到了绚丽的风景。或许只需灵犀一指就能让他化身飞鸟,飞入诗歌的丛林。

上游祖先吹灯后死去

只留下

河水

有一根桨

像黄狗守在我的船尾

船尾

月亮升了,升过婴儿头顶

做梦人

脚趾一动不动

踩出没人看见的足迹

做梦人脊背冒汗

而婴儿睡在母亲怀里

睡在一只大鞋里

我的鞋子更大

我睡在船尾

月亮升了

月亮打树,无风自动

生物潜入河流或身体

梦见人类,无风自动

海子最初开始写诗,是受同学郭伟和刘广安影响的。当他看到他们写的诗,便有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就像心中住了一匹马,想要奔向远方。从小喜欢书、喜欢文字的海子,此时终于鼓起勇气,拿起了属于文字的笔,写下了几行字。尽管只是模仿,却让他莫名地欣喜。他像是一个偶然走入陌生世界的孩子,虽然有些胆怯,却又无比激动。他不知道,当他进入那个世界,从此便永远是那个纯真的孩子。

虽然最初写的那些文字很稚嫩,但心中因此涌起的欢喜却让海子不忍舍弃。有些事开始了就再也停不下来,一旦开始写诗,海子便为自己打开了新的世界,那里恍如春日,有看不尽的草树斜阳、湖光山色。我想,知道海子的人都相信,他是个天才的诗人。虽然他的专业并非文学,但他的诗却让人爱不释手,回味无穷。那些灵动的句子如露珠一般,透着晶莹的光,定会让很多讲究套路与方法的陈腐文人瞠目结舌。其实诗本身就是天才的创造,不是拿着那些横七竖八的规则就能编织出诗行的,正相反,云间穿行的月亮、风中飘零的黄叶、水中飘荡的浮萍,心若为此颤抖,笔端便能流淌出诗意。

开始的时候,海子还羡慕刘广安,可是不久之后,后者看到了海子写的诗,反而为他的文思折服。于是刘广安建议海子加入五四文学社,还说那里才子众多。不知道海子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何感受,我们知道的是,他并没有加入五四文学社,尽管他与五四文学社的历届社长关系都不错。后来,北大法律系组织了晨钟文学社,海子也没有参加;1986年“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海子仍旧没有参加。具体原因我们不得而知,或许他仍旧记得当年舅舅的死,以至于对于官方总是持怀疑和抵触态度;又或许,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气质,只愿在自己的天地里做自由来去的闲云野鹤,不愿受任何约束。对于这样的猜想,我想后者更符合海子的个性。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李白的情怀。孤独感跃然诗中,我想海子同样具有这样的孤独感。虽然他也曾经喜欢玩闹,在人群中游走,但当他心中诗的种子发芽开花,便开始厌倦喧嚷繁杂。他知道,加入那些社团便意味着各种繁文缛节的应和,那是与他作为诗人的散淡格格不入的。所以海子一直到离开人世也不是北京作协会员,不是没有资格,而是没有兴趣。

孤独而纯净的海子,又怎会将自己捆绑在喧嚣里。作为一个诗人,他喜欢独自上路,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他喜欢那样的自在与悠然,只是茫茫的尘世,毕竟不是梦中的田园。完美主义的海子,触摸到诗意,也就触摸到了孤独与悲伤。这些东西他骨子里早已有之,只是当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走入诗的世界,他便只需要云天水意、落日西风。他是他诗歌世界里的王,手捧月光,不需要谁为他加冕。

破茧成蝶

我相信生命总有破茧成蝶的时候,不管你曾经沦陷在怎样的黯淡光阴里,总能逢着一缕霞光,从一隅天地里走出,飞舞到花间云上,看到大千世界的柳暗花明。这个嬗变的过程,会悄然无声地为我们的生命涂上或华丽或素淡、或浓重或清浅的色彩。这样的嬗变,绝不只是为生命披上华丽外衣,更是让生命走向远方。我们其实不需要留名青史,不需要多年以后还有人祭拜我们荒草间的坟茔,但我们必须从拘囿我们的厚茧中飞出,完成生命的绽放,哪怕只是瞬间也好。

在写诗之前,海子有着寻常人的梦想,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报答父母。或许,那时候,对他而言,能够成为公务员,吃“公家饭”,便是最大的成功和幸福。如果一切都未改变,他真的走了这条路,那么世间就没有那个天才的诗人,让我们在时间的尽头静静聆听他悲伤的心事。可是那时候,海子注定似的走入了诗的世界,走入了那片华美却凄凉的天地。或许也可以说,是诗偶然走入了海子安静的生活,扰乱他所有的生命节奏。总之,海子遇到了诗,并且一往情深,从此生死相与。

诗注定是海子的归宿,他必须在那短暂的生命旅程里,一步步远离尘埃,走向无人知晓的田园,在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地方,看潮起潮落。那里没有夏秋冬,没有喧嚣与挣扎、苦痛与悲伤,只有绚烂百花依着温暖的春水。

有人说,海子恋上了写诗,仿佛住进了一个城堡,从此不敢走出来面对尘世。似乎走入诗的世界反而是作茧自缚。但若从一个具有寻常梦想的大学生到诗意满怀的诗人,不能算是破茧成蝶,那我们为何又会对他如彩蝶飞舞、星辰闪烁般的文思和诗句念念不忘呢?其实人都渴望飞翔,只是没几个人敢于飞出尘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终究不知道,充满物质的尘世与唯美的梦想,到底哪个是茧。

很多文字资料都表明,海子从1982年开始写诗。实际上,在这之前,海子已经在尝试。或许是从1981年的秋天开始,对于哲学有过深入思索的海子,突然间觉得,自己也可以用分行的文字写出心底的感悟。深藏于心底的诗意,猛然间激荡心魂,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海子就爱上了写诗。显然,那是他的生命无法逃开的芳草地。他必须走进去,安坐在那里,将属于人间的逻辑线条,一根根扯断,然后静静归去。

你迎面走来

冰消雪融

你迎面走来

大地微微颤栗

大地微微颤栗

曾经饱经忧患

在这个节日里

你为什么更加惆怅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

野花是我包容新娘

的彩色屋顶

白雪抱你远去

全凭风声默默流逝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质

当然,即使是到后来一门心思只愿写诗的时候,海子也从没忘记自己作为父母寄予厚望的儿子应尽的责任。而此时,刚开始写诗的海子,对法律系的课程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这个瘦小的生命,真的有着无穷的力量。他仍旧是那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但此时的他,分明有了以前不曾有过的梦想。那是一个蓝色的梦想,淡淡地在心间涌起。这与他从未放弃的求学之梦有明显的冲突,但此时他并不知道。他以为,那只是一片清幽的绿地,他可以自由奔走在上面,也可以洒脱地离开。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在生命中生根发芽就再也拔不去。何况,诗植入海子的灵魂,开出的分明是清风明月、绿水白云,他又怎会舍弃那片绚烂!后来,灵慧的海子开始不知所措,对于从小就存于心中的那个梦想,以及关于斜阳草树、落霞孤鹜的那片天地,他无力抉择。于是他成了彷徨的海子,在城市里找不到幸福,只好以梦为马,去缥缈的远方,找寻从不谢幕的春天。

1981年夏天,海子找到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挣到的钱可以维持日常生活开支。他一定为此暗喜过许久,他心里很清楚,为了供他上大学,远方的父母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在很长时间里,海子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改变家庭贫困的状况。他无比灵慧,却必须在诗性尚未觉醒的时候,承担寻常农村孩子应该承担的梦想。正因为如此,当他突然间拿起充满诗意的笔,写下露珠草叶般的句子,我们才更加惊喜。甚至可以说,海子遇到诗,只是在迷乱的现实中突然找到自己,或者回归自我。而这样的找到与回归,却注定让他走向荒凉。

1982年春天,北大法律系成立了晨钟文学社,并创办了社刊《钟亭》。晨钟文学社是当时北大最早的学生自发社团,会员有七八十人。钟亭是坐落在北大未名湖西岸小土山上的一个六角亭。小土山北面临湖,正对着北大人极为熟悉的翻尾石鱼;南面土山脚下就是乾隆诗碑,诗碑西面不远处,就是蔡元培像,蔡元培像与乾隆诗碑中间夹着一条小径,小径通向湖边。晨钟文学社成立后,连续出了三期《钟亭》,开展了一系列活动,在校内外都产生过不小的影响。

尽管海子的同学郭伟当时是社长,但海子并未参加晨钟文学社。不是海子自命不凡,不屑与其他写诗的人为伍,而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散淡情怀,让他不喜欢那些可能束缚自己的东西。有这种性格的人,大多难以忍受人海的喧嚣,甚至会厌倦尘世。否则当年的陶渊明又何须离开官场,回到静谧的山村,采菊东篱,种豆南山;后来的林和靖又何须隐居孤山,泛舟西湖,梅妻鹤子呢?

这一年暑假,海子去了一趟云南。他向北京的一家民族研究机构申请了去云南研究考察课题的经费,然后就上路了。关于这次云南之行,海子的文字中几乎没有记载。我们都知道,无论去往哪里,海子都会用诗句来记录心境,欢喜也好,悲伤也好,自在也好,孤独也好,我们总能在他的诗行里找到旅行的印记。而他的文字对于这次旅行,保持了沉默。或许是当时的海子沉醉于民族学,竟然忘了拾起诗的笔。

在他的藏书中,有《文明中国的彝族十月历》《中国西南的古代民族》《东南亚南部民族史》《苗族诗史》《傣族古歌谣》《独龙族社会历史》《傈僳族社会历史》《云南少数民族文学论集》等书。值得一提的是,从这些藏书可以看出,海子所关注的都是对古代中国有神秘的文化影响的民族。谜一样的海子,谜一样的旅行,终究让人无法猜透。

我们无法得知,这次旅行海子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就像尘埃一样,安静地走过那片土地,倾听了远古时代的回音,然后悄然离开,像是从未出现过。就像他那短暂的生命之旅一样,倏然而过,似乎不留痕迹,却又分明留给尘世一片悲凉。

这年秋天,海子得了急性阑尾炎,在住院做手术的时候,辅导员为他签了字,他坚决不让学校将此事告诉他的父母。这个轻灵的生命,懂得慈悲也懂得感恩,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承担苦难,也要让父母幸福。可是这样的愿望终究落空,或许他只是偶然飘落人间的一片雪花,注定要匆匆离去。曾经的梦想与追求,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云烟。只有诗,那个可以幻化出最美景致和境界的字,和他的名字一起,永远年轻。

诗酒流连

人生是一场华丽冒险,会遇到渔火灯帆,也会遇到落木清秋。无论前方是怎样的景致,你都无法回头,因为你早已上路。其实人生的最后,我们都不过是从安静走向更安静,当所有的旅程结束,我们终将归于一片青草地。最好的人生,或许只是在尘缘散尽的时候,能对那或漫长或短暂的人生旅程,道一句无怨无悔。

有人说,人生是最晦暗的旅程,可是你若能淡然而走、净心而看,那么,尘世就又姹紫嫣红,所有的流年都可以结出欢喜。只是人心毕竟易动,一息为怒,一息为喜,纵然是心境恬淡之人,也难免在喜怒哀乐间周旋。人生若总是不喜不忧、不惊不惧,虽然心无风雨飘零,怕也会索然无味。毕竟,我们走在路上,风一程,雨一程,烟水一程,星月一程。懂得领略的人,自会明白,我们经过风景,也被风景经过,我们走出一条漫长的路,我们的生命底处,也被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事踩出一条路,弯弯曲曲,通向我们最后的安宁。

生命都是静默的。所有的繁华与喧嚣,都会归结为一抹烟云,伴着你的归程默然散去。无论是多煊赫的人物,来去的时候也不过是两手空空。再有力量的人,告别尘世的时候,也带不走一片花草、一层涟漪。所以我们总希望,静默的人生旅途中,不会太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