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蕴仪跟着文四往后院走去。
穿过回廊,跨进一个朱红色的院门,只见中规中矩的院子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天井,天井中种了几棵桃树,环着天井四周的是一个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各有回廊,回廊后面便都是房间。
看着那几株桃树,叶蕴仪不由笑问:“这儿也有桃树呢,只不知这里是几月开花?这桃花是粉色的还是白色的?”
文四领着叶蕴仪穿过回廊,往正房走去,他笑道:“咱们这里桃花是四月开花,我家少爷每一处院子都要种上桃树呢,还必须是粉色的桃花,说是要跟广州的桃花涧一样。”
叶蕴仪听了,脸上便漾起一个温暖的笑来。
一边走,她一边笑道:“回头你带我去电报局发封电报去上海。”
文四忙道:“少奶奶,您把电报内容给我就好了,不用您亲自跑一趟。”
叶蕴仪挑眉一笑:“文四,你当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吗?我告诉你,我当初在广州,可是跟你家少爷一起上街游行,还在万人集会上演讲呢。”
文四憨憨地一笑,没有回答。
叶蕴仪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问道:“文四,你家少爷跟那个潘家少爷很熟吗?”
文四想了想,笑着回道:“少奶奶,这潘家集的人家大多姓潘,咱家少爷也姓潘呢。”
叶蕴仪不由失笑道:“那倒也是。”
她随即又昂起了头,那雪白的颈项略略向一旁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她的眼中神采奕奕,傲然地说道:“不过你家这个潘少爷与那个潘家少爷可不一样,你家少爷可是堂堂军校的高材生,才不像那个强抢民女、还娶了18房姨太太的潘家少爷,那一准儿就是个纨绔子弟。”
文四低了头,没有作声。
叶蕴仪又问道:“文四,刚刚他们提到的那个百合会馆是个什么地方?”
文四早有准备似的,恭敬地答道:“回少奶奶,我也不太清楚。”
叶蕴仪皱了皱眉,说道:“你家少爷从广州回来后,在做什么事?为何潘家少爷会与他有公干要谈?”
文四愣了愣,并不直接回答,反而紧走两步,指着楼梯笑道:“少奶奶,您仔细这楼梯,咱这地方潮湿,楼下阴气重,好的房间都在楼上。”说着便侧身一让。
叶蕴仪这次却并未被他的话给岔了开去,她把着扶手,一边上楼,一边说道:“文四,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文四紧跟在她后面,他暗自咬咬牙,答道:“我只知道少爷好像在潘司令的军中做事,至于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叶蕴仪的脚步一顿,她转过身来,惊异地问道:“你说的那个潘司令,是那个西南最大的军阀潘烨霖?”
文四的额上细细密密地渗出汗来,也不敢抬手去擦,只低头答道:“潘司令的大名是叫潘烨霖,至于是不是您说的那个什么军阀,我就不知道了。”
叶蕴仪微蹙了眉,转身上楼,一时间,她不由满心疑惑。
当初,他参加北伐,不就是为了打倒军阀,建立一个统一的民主国家吗?
他与她联手在万人集会上共同演讲《论军阀乱国之危害》,令万千学子和民众群情激昂。
他与父亲共同讨论振兴中华之国策,在打倒军阀后如何强国的问题上,争论得面红耳赤,正因为此,父亲才对他赞赏有加,连称“后生可畏”。
可现在,他为什么会为西南最大的军阀潘烨霖做事?
那潘烨霖也姓潘,那潘家少爷如此跋扈嚣张,会不会便是跟这潘司令有关?
而启文会不会是受了那潘家少爷的影响,才会去帮潘烨霖做事?
潘启文沿着回廊缓缓地向后院走去,透过雨帘,他看到那几株桃树在风雨中摇曳生姿。
那一天,在广州桃花涧的那一片旖旎粉色中,他与蕴仪情定终生,他第一次吻了她,那相映成红的人面桃花,令他沉醉不已。
满心欢喜中,他犹豫再三,想要告诉她,他们家其实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大户人家,他的父亲实际上是西南最大的军阀潘烨霖,为了能报上军校,为了安全起见,他隐瞒了真实身份。
他还想告诉她,家里为他娶了一门亲,他是逃婚出来的。
他对她一见钟情,却怕她因他的身份而瞧不起他。
她是那么的高高在上、追求者众,他怕,一旦告诉了她,他便连一丝的机会也不会再有,所以,他对她隐瞒了这一切。
然而,她那一句干脆利落而不容置疑的话,将他所有的坦白堵了回去:“启文,我要你发誓,这一生只爱我、娶我一人,绝不负我、欺骗于我。”
他毫不迟疑地发了誓,却将那些秘密埋进了心底,他告诉自己,反正他也不打算回去,他更不会带她回那个令他喘不过气来的家。
然而,命运的阴错阳差,竟让他们在潘家集重逢。
如果,让她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了他曾经的荒唐,再知道了他从头到尾的欺骗,她,会怎么样?
如果,她的父母真是因他这军阀独子的身份而枉死,她,又会怎么样?
屋檐下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中的乌云散了开去,潘启文的心里,比先前亮堂了不少:大不了,带她走就是!
下了决心,先前的忐忑不安变成了想要见她的急切,他不由加快了脚步,向后院走去。
正要上楼,却见文四匆匆从楼上下来。
“不是让你在少奶奶跟前伺候着吗?你去哪儿?”潘启文皱眉道。
文四低头垂眸道:“少奶奶的行李已送了过来,她不让人帮忙,非要自个儿整理。我去让人给少奶奶上茶点,顺便要那些个下人们管严他们自个儿的嘴。”
潘启文点点头,说道:“每人多给他们一些工钱,让他们好生伺候!另外,”他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狠色:“警告他们,谁要多嘴多舌,休怪我的枪子儿不长眼!”
文四心里一颤,他想起叶蕴仪的话来,战战兢兢地说道:“先前少奶奶再三问起您在哪儿做事,我避不开,只好说您在潘司令军中做事。”
潘启文眉一拧,点点头:“知道了,她还问了什么?”
文四见潘启文并未怪罪,心里一松,忙道:“她还说,要跟您住一间房!”
潘启文挥挥手:“把我房里的东西搬过去,这边东西也不多, 回头你回大宅,把我的东西全搬过来,以后我就住这边了。”
文四急道:“那大宅那边儿,还有司令和夫人那儿,怎么个说法?”
潘启文不由沉吟起来:那林婵凤现在底细不明,日本人在这边势力到底如何,也不清楚,安全起见,眼前倒不宜令蕴仪太过张扬。
他抿了抿唇,说道:“大宅那边儿,就说我新娶了位十九姨太,安置在别处,不许人打扰!”
文四心中疑惑,却也不敢问,只是点头应了。
潘启文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问文四:“当初我去广州,你跟着我,是我爹派你去的吧?我当时连黎昕都没告诉,我爹怎么知道我什么时间走,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的?”
文四笑道:“那段时间混战多,可不像现在这么太平,司令是派了人保护您的,怕您反感,没敢让您知道,所以,您的动静,司令全知道!”
潘启文心里一惊,那如果他现在要带蕴仪走,可还能走得掉?
以前潘烨霖只当他去散心游玩,可现在,他已能在军中独挡一面,潘烨霖有心扶他这个独子上位,他按革命军的标准在军中实施的变革已深得人心,军中人都已开始称他为“少帅”,这个时候,潘烨霖怎么可能放他走?
正沉吟间,又听文四说道:“少爷,您要住这边,时间长了,恐怕司令和夫人那里会不好交待!毕竟,那边儿还有一位黛儿小姐呢!”
潘启文点点头:“你先这样说着,爹和娘那里,我明儿抽空回去一趟,亲自跟他们说。”
他又叮嘱文四道:“你派人去上海最好的琴行订一架德国出的贝希斯坦的三角钢琴,要白色的。”
文四应了,又问道:“对了,少爷,今天那个叫小清的丫头?”
潘启文沉吟着道:“让她在蕴仪跟前伺候,让她嘴严实些就好!”
他对文四挥挥手:“你去让人上点茶点上来,晚餐丰盛些,多做些清淡的菜,记住不要有一点辣的东西。回头你想办法请个会做广东菜的厨子来。”
说完,他转身向楼上走去。
叶蕴仪嘴角含笑,正拿着一双男式皮鞋在端详,听到动静,她侧过头来,对潘启文嫣然一笑:“启文,正好,你来试试这双鞋合不合脚?”
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令潘启文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走上前去,从身后环住她的腰,把头搁在她的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你还是用的那款法兰西香水?”
叶蕴仪点点头:“那时没敢回家,什么都没带出来,这香水是后来宗尧托人给我买的。”
潘启文心里一紧,他指着床上的皮箱,沉声道:“那这些东西也都是方宗尧给你置办的?”
叶蕴仪看出他的不悦,忙笑道:“他一个男人,哪会这些,这些都是方伯母给我备下的。”
潘启文脸色稍霁,却仍是不高兴地问道:“你住他家去了?”
叶蕴仪摇摇头:“宗尧救了我以后,就将蕴杰从家里也接了出来,把我们送到广州郊外的一家修道院,他说,没查清是谁制造事端前,不敢让我们露面。这些东西,是方伯母悄悄命人送来的。”
潘启文略为紧张地问道:“那他后来有没有查清是谁做的?”
叶蕴仪黯然低下头:“没有。开始,他怀疑跟你参加了青军会有关,但那毕竟是军校内的争斗,我爸在军校两派之间都有很高的威望,应该没人敢动他,而且,出事后,据说校长亲自严令查处!”
潘启文紧追不舍:“后来呢?”
叶蕴仪皱眉道:“后来,军校那边什么也没查出来,有结论说不是军校的人做的,可到底凶手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仍然一无所知。”
潘启文心中一凛,知她不愿意再提起那段恶梦般的日子,忙岔开话题,问道:“那蕴杰呢?他没跟你一起来?”
叶蕴仪一下子泪盈于睫,低声道:“这么山高水长的,路上又不太平,蕴杰还小,这边的学校情况我也不了解,我就没敢带他一起走。正好方家要搬去上海,方伯母说上海的学校对蕴杰有利,我就同意让蕴杰跟着方家去了上海。”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簌簌直往下掉,她转过身来,趴在潘启文怀中哭道:“我跟蕴杰分开那天,他死死地拉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走,他一直哭着喊着,‘姐姐,求求你带我一起走!不要扔下蕴杰!’”
说到这里,叶蕴仪已是泣不成声:“可是,路上这么乱,路途远又辛苦,蕴杰身体又不好,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我哪里敢带上他?在上海,起码他可以安安稳稳的。”
“启文,父母突然去世,蕴杰还这么小,他就一个人去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一想起这个,我的心就好痛!是我自私要来找你,不仅不能照顾他,还扔下他一个人,我怎么对得起他,怎么对得起我的父母?”
潘启文心如刀绞,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怀中的人儿,只恨恨地一拍桌子:“等我找出凶手,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叶蕴仪抽泣着说道:“幸好我找到了你,启文,幸好,我找到了你!”
潘启文轻轻地抚着叶蕴仪的背,柔声说道:“蕴仪,都过去了。明天我就派人去上海接蕴杰过来。”
“我们可以送蕴杰去省城读书,我会派专人照顾他,省城离这里坐船只需要半天,这样,至少你想见的时候,就能见得着。”
叶蕴仪却摇摇头道:“不,我不要再跟蕴杰分开了,不行的话,我跟蕴杰一起去省城。”
潘启文想了想,说道:“也好!我跟你们一起去省城。”
叶蕴仪抬起头来,眼中尽是不安地问道:“你走得了吗?启文,我听文四说你在为潘烨霖做事?为什么?”
潘启文早有准备,见她问起,忙答道:“我家里跟这边军中有些军需方面的生意来往,潘司令知道我是军校毕业,就要我帮他改革军队,我想,以前你爸就说过,改造旧军阀,为国民政府所用,反而是条捷径,所以就答应了他。”
叶蕴仪点点头,又紧张地问道:“那你在他军中做事,能随便走吗?能不能陪我们去省城?”
潘启文心中一动,心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既可让蕴仪远离潘家,又可不离开军队,让潘烨霖也没有话说。
潘启文牵住叶蕴仪的手,将她带到外面桌边坐下。看到桌上的茶壶,他抱歉地笑道:“我忘记嘱咐文四你是喝惯咖啡的了,回头我叫他们去给你备下,先试试这茶可好?”
叶蕴仪含笑点头:“我来了一个月,天天喝这里的盖碗茶,倒也别有一翻风味呢。”
潘启文揭起她面前的茶碗盖,将面上的茶沫拂了拂,笑道:“我们这里喝茶虽不如广东讲究,可是这花茶自有一股子清新香气,你试试。”
说完,他看向叶蕴仪,却见她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腕,他忙放下茶碗,捞起左手的衣袖,将手腕上那串紫檀木的手珠完全露出来,伸到她面前,轻轻说道:“蕴仪,我一直戴着它的。”
叶蕴仪也伸出自己的右手,雪白的手腕上也是一串一模一样的手珠,她一下子红了眼。
那一次在广州,他们一起去黄大仙祠游玩,玩笑着去抽签,结果两人竟然都是抽中的下下签。
潘启文抽中的签文是:“遇不遇,逢不逢,月沈海底,人在梦中。”
而叶蕴仪的却是:“人生百欲终如梦,水中捞月笑空还。”
正值新婚的他们,都抽中这样的签,两人心中都是一紧。
潘启文忙对叶蕴仪笑道:“你不是信耶酥的嘛?这里的神仙管不着你,咱不信!”说着,将两张签文一揉,就要扔掉。
叶蕴仪却按住他的手,恼道:“不许胡说!那边有个解签的,咱们看看他怎么说?”
潘启文却深知那解签的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只怕她更难受。
他一把拉住她,抬手拢了拢她额际的发,直直地看向她的眼,正色道:“蕴仪,信这些个,不如信我们自己,蕴仪,相信我,咱们的山盟海誓,绝不会成为镜花水月!”
叶蕴仪整个身心都被他眼中的深情所包围,她扑进他的怀中,喃喃地道:“启文,我信你,我当然信你!”
再后来,著名的宏一法师尘一法师到广州游学,弘扬佛法,叶蕴仪的父亲曾与宏一法师尘一法师有些交情,便带了蕴仪和潘启文,去面见法师。
宏一法师尘一法师见了二人面相,神色凝重,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这这两串开过光的紫檀手珠亲手给二人分别戴上,并嘱咐万不可取下。
蕴仪心中有所牵挂,终忍不住殷殷询问:“大师,可否解说我二人姻缘?”
法师面带微笑,垂首低低地答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乱世之际,‘大爱’,方有缘,‘信’,方有份。”
两人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那两串手珠从此却再未取下。
现在别后重逢,再见这珠串,两人皆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尤其是潘启文,他一度以为叶蕴仪已不在人世,当时真的以为是那签文一语成谶,现在重逢,竟有再世为人之感。
他一把将叶蕴仪扯进怀中,紧紧地抱住,将两人的手腕并在一起,喃喃地道:“蕴仪,看来法师的手珠能压得住邪。”
叶蕴仪慢慢平静下来,问道:“启文,你们这里可有灵验的庙宇,我曾在心中许愿,如能与你重逢,定要去拜谢神灵的。”
潘启文抓起她的手指,柔柔一吻,笑道:“明天我便带你去镇外的元华寺,那里的观音菩萨据说灵得很。”说完,将她的手指含进口中,细细地轻轻地啃咬起来,叶蕴仪想要缩回手,他却不让,她在他腿上几番扭捏磨蹭下来,便感觉到他下身那硬梆梆的东西顶上了她,她红着脸,不敢再动。
他却干脆带着她的手按上了他的硬挺处,邪邪地一笑:“这几天,它也好好陪陪你!”
说完,一把横抱起她,径直往里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