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启文一进了园子,便如痴了般,他醉眼迷离,口中喃喃叫道:“桃花涧!桃花涧!”他四周打着圈,焦灼地大声呼唤起来:“蕴仪!蕴仪!是你吗?你看,这桃花涧中的桃花又开了!蕴仪,你出来!”
回答他的却是如泉水叮咚般欢快响起的钢琴声,听着这首耳熟能详的《小星星变奏曲》,潘启文瞬间安静下来,眼中顿时焕发出希望和光彩来。
潘启文顺着琴声向上看去,只见园子西北面的凉亭,轻纱飞舞,隐隐一个身着浅紫色暗花旗袍的女子,正坐在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旁,聚精会神地弹着琴,她的身形随着那欢快的曲子微微晃动。
在这样的琴音中,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潘启文浑身一震。
然而他在半醉中却留有三分清醒,他知道那不是他的蕴仪,但即便是这样,他仍舍不得不听这样的琴音,舍不得不看那样相似的背影。
这是他常常奢望着,连做梦也梦不到的如此真实的场景啊!
他如痴傻般一动不敢动,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子,眼中迅速泛起一层雾气。
一曲终了,他如死灰般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希冀,他期盼着下一秒,那个人儿便会转过头来,如他的蕴仪般,回眸对他调皮地一笑:“好听吗?”
然而,那个身影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回头。
潘启文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在那个身影背后停住,喃喃地问道:“你是谁?”
那个女子终于回过头来,看到她的脸形、眉眼,潘启文一惊,他一把抓住她的肩,恶狠狠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迅速红了眼眶,娇声委屈地道:“先生,你抓疼我了!”
那一双丹凤眼中星光点点,一下子炫幻了潘启文的眼,他赶紧松开她,手足无措地说了声:“对不起!”
潘启文放柔了声音问道:“你还会弹什么曲子?”
那个女子正要回答,突然一把粗鲁的嗓音响起:“你个臭婊子!整天在那儿装高雅,结果还不一样在这儿陪男人?”
潘启文眼中脑中那如梦似幻的场景,就这样被横空而来的声音硬生生地打破!
他不由大怒,回头吼道:“滚!”
那个出声的矮胖男人又惊又怒,走上前来,指着那女子叫道:“这个女人老子已经买下了,凭什么叫老子滚?”
他接着一脸淫笑地看向女子,对旁边另一个男人道:“怎么样,我说这凤姑娘不错吧?啧啧,这脸蛋儿,这身形,要是压在身下,比起你那些小红楼的女人来,一定是别有一翻滋味吧?”
“哈哈!凤姑娘,跟爷走吧?爷今儿个晚上就好好疼你!”说着,就要去拉那已在瑟瑟发抖的女子。
这样的话语,早令潘启文目中狠戾净现,这些人,竟然敢以如此的言语来羞辱于她!
虽然他知她不是他的蕴仪,但就凭那眼眸、那琴音,他怎会容人如此亵渎!
暴怒中,他飞起一脚,将那男人踢翻在地,又顺手抄起亭中石几上的茶壶,狠狠地砸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头。
他还不解气,又上前两步,将倒在地上的两人一人一脚,直接踢飞出去!
潘启文冷哼一声,抓起那女子的手,说道:“跟我走!”
女子一脸惊恐地颤声道:“先生,您…?”
潘启文眼中喷火,怒吼道:“我怎么可能让你被他压在身下?”
说完,将女人扯进怀中,带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黎昕说道:“把那架钢琴也给我搬回去!”
就这样,这个叫林婵凤的女人便成了潘家少爷的四姨太。
潘启文专门在大宅中选了一处园子,命人种上桃花,并照着桃花涧的样子,布置了假山流水。他夜夜留宿于四姨太处,偶尔会去二姨太、三姨太房中,这个变化自然令潘家上下欣喜不已。
回想起林婵凤进入潘家的过程,潘启文不由冷汗涔涔。
广州桃花涧是他与蕴仪初初相识的地方,那里有过他们太多美好的回忆。而那园子的布置完全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桃花涧,尤其是那一级级的小水潭,更是桃花涧所独有,那里竟也一模一样!
还有那一曲《小星星变奏曲》,是他最爱听的一首曲子,蕴仪总说那其实就是一首儿歌,太过简单,显不出她的琴技来,但他却爱听那叮咚欢快的调子,因为他总觉得那便如她的人一般,阳光、简单而且轻快利落。
亭子中的那架白色三角钢琴,也与蕴仪广州家中的一模一样,那时,他最喜欢看着那晶亮的琴盖中映出的她的身影与他的并排而立,他总想着,所谓“一对璧人”,便也不过如此吧!
然后就是那个叫林婵凤的女人,那脸型,那身形,尤其那一双丹凤眼,无不与蕴仪相似,甚至那天她穿的那件旗袍,也是蕴仪最爱的浅紫暗花!
正是这太多的巧合,让潘启文怦然心动。加上后来那两个男人的出现,他才迫不及待地将她带回了潘家。
然而,这么多的巧合,现在回想起来,不能不令人心生疑虑。
如果,如果在广州,一开始他便被人盯上;
如果,日本人为了能接近他,接近潘家,而想要杀掉蕴仪,却造成蕴仪父母的惨死…
一想到这种可能,潘启文的心就缩成了一团!
蕴仪的母亲叶夫人,对潘启文这个女婿,如亲生儿子般对待。而蕴仪的父亲,那个对他来说亦师亦父的铮铮男子,为报效祖国而回,极力主张的便是打倒军阀,统一全中国。
而如果、如果蕴仪的父母,竟是因他这个西南最大军阀的独子而死,这,让他情何以堪!又让蕴仪情何以堪!
憋闷了半天的雨终于哗啦啦地落了下来,潘启文无措地看着门外屋檐下垂挂的雨帘,整个人如被那雨水浇过一般,透心地凉!
他一只手撑住桌子,似要寻求支持般地向一侧的黎昕看去。
黎昕的手无意识地去端桌上的茶杯,刚要揭开盖子,又停住,抬头说道:“我觉得这事不太可能!当初你离家之后,去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你又改了名字,这日本人在广州是如何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
“更何况,如果真如你所想,那得多长时间之前就开始谋划?那岂不是你一到广州,他们便知道了你的身份?这怎么可能?”
潘启文这时已从先前的恐慌中缓了过来,他重新落座,冷冷地道:“你别忘了,从我离家那天起,文四就一直悄悄跟着我!”
黎昕的手一颤,杯中水泼了一半,他忙放下茶杯,一边掸着身上的水,一边惊呼道:“你是怀疑文四?”
潘启文无力地摆摆手:“文四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不会是他!”
说到这里,他蓦然一顿,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厅外的那水雾蒙蒙的天井:“可是文四为什么会跟着我?那还不是我爹指派的?”
黎昕皱眉道:“你是怀疑你爹身边的人?”
潘启文这时已恢复了一惯的冷静,他沉稳地说道:“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你先派人去查蕴仪父母的死因。”
黎昕点点头,又不由问道:“那个林婵凤你打算怎么办?”
潘启文眼中掠过一抹狠色,恨声道:“如果真是他们杀了蕴仪的父母,我要她,死无全尸!”
黎昕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说道:“以我们目前的情况,还不宜与日本人公然撕破脸,这…”
潘启文略一沉吟,说道:“先派人去广州查了回来再说,现在先不要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他脸上带着狠戾,冷笑道:“不与日本人撕破脸,就不能杀她了么?”
潘启文将林婵凤带回家中后,当晚便与她同了房。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地发现,林婵凤其实与蕴仪有太多的不同。与蕴仪相比,她太过娇弱,没有蕴仪的开朗和落落大方,更没有蕴仪身上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韵味。所以,当他偶尔发现,另两位姨太太竟然也有与蕴仪相似之处后,他便开始在别处留连。
那以后,他发疯般搜罗与蕴仪相似的女子,但凡有一点相像,他便让人为他娶进家中,两个月内,加上原先的三位,他竟连娶了18位姨太太!
然而,最后的最后,带给他的却终究是失望!这些女人,即使全都加起来,又哪里能及得上他的蕴仪半分?
见潘启文眼都不眨地说要杀了那个他宠了大半年的女人,黎昕不由心中一寒。
就在今天,军中已经传遍,因为不知道林婵凤身份而上前调戏未遂的一个连长,被随后而来的潘家少爷当场击毙!
为了给这位四姨太压惊,潘家少爷竟答应以50条最好的驳壳枪,换了上海武义社老大冯啸天的姨太太的一条披肩!而现在上海最大的帮会,一共才不到10条枪!
不过半天时间,因为叶蕴仪,他却毫不迟疑地要杀了那个女人,眼中竟无半点怜惜!
黎昕见到了叶蕴仪本人,才终于知道当初林婵凤为什么会如此受宠,而现在,同样为了叶蕴仪,林婵凤却要被弃如敝履。
如今潘启文对于失而复得的叶蕴仪,自是百般柔情,黎昕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妹妹黎黛,那么,黛儿他又要如何相待?
他今天叫黛儿前去拦住马车,本便是一种试探,然而,想到黛儿刚对他闷闷不乐地提起马车前的情景,心里不由暗自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