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不犯河水

理论上,相邻传统社群的空间关系可能有多种结果。最极端的两种情况: 一是有明显边界,无可共享,互不侵扰;二是没有任何可以辨识的边界,任何人都可自由进出。其他情况则介于两者之间。也许没有任何一个社群属于上述两种极端,但有些则接近第一种。例如前面描述的我的山族朋友,他们与河族有清楚的界限,会时时巡逻,提防对方入侵、独占自己地盘上的资源,但允许外人通行,偶尔也可见到异族通婚之例。

其他类似上述极端的社群包括新几内亚西部高地巴里姆山谷的达尼族(见图1)、阿拉斯加西北部的因纽特人、日本北部的阿伊努人、澳大利亚西北阿纳姆地的雍古族、加州欧文斯山谷的肖肖尼印第安人,以及巴西、委内瑞拉的雅诺马莫印第安人。例如,达尼族在自己的园圃灌溉、种植作物,园圃四周则是荒芜的土地。每一个达尼族部落都会在园圃边缘兴建一座高达9米的守望塔。塔上有一个平台(见图13),可让人坐下。族人轮流爬上守望塔当守卫,同伴则坐在塔下保护守望塔和守卫。守卫居高临下,很容易看到是否有人偷偷接近,必要时出其不意予以痛击。

另外如阿拉斯加的因纽特人(见图9),约有10群,每一群都有自己的地盘。如果有人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侵入另一群人的土地,除非证明自己是对方的亲戚,否则都会被杀死。侵入另一群人的土地最常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捕猎驯鹿,不知不觉闯入别人的土地;二是在冰架(靠沿海的冰床部分或海湾结冰处)上追猎海豹,冰架断裂成冰山在海上漂移。尽管冰山最后得以漂回岸边,有可能踏上另一群人的土地,还是难逃一死。在我们看来,因纽特人似乎野蛮、冷血:猎人在冰架上捕捉海豹已经很危险了,不幸冰架断裂,可能溺死或落水,好不容易才随着断裂的冰山漂流回岸边,没有任何入侵他人土地的企图,最后还是惨遭杀害。这就是因纽特人的生存法则。然而,因纽特人并非绝对排外,偶尔也会允许外人进入自己的土地,如参加夏季贸易展,或在事前申请通行以造访或攻击另一群人。

我们从一些边界严明到近乎极端的例子(如我的新几内亚山族友人、达尼族和因纽特人)中,了解到四个条件:第一,要捍卫地盘,人口必须够多、够密集,才有人专门负责在边界巡逻,其他的人则不必一边觅食,一边注意是否有外人闯入;第二,社群必须居住在有生产力、稳定且可预测的环境中,拥有大多数生活所需的资源,因此可自给自足,无须向外界求助;第三,在社群拥有的土地上必须有宝贵、固定的资源,使他们过着富足的生活,这样的土地才值得他们誓死捍卫,如肥沃的园圃或果林、水产丰富的鱼塘,或是原住民花费心血营建、维护的灌溉沟渠;第四,社群成员必须无大范围的流动,除了少数通婚的特例(通常是未婚年轻女性嫁到外地),与邻近社群互不往来。

上述严格捍卫地盘的社群都符合上面的四个条件。以我的新几内亚山族友人为例,他们的园圃一年到头都可长出作物,他们也养猪,加上森林资源,因此生活所需并不匮乏。虽然清理林地和种菜很辛苦,但对达尼族而言,挖掘、维护灌溉沟渠也不是易事。北美的因纽特人和日本的阿伊努人因地利之便拥有丰富的海洋资源,如海鱼、海豹、鲸鱼、海鸟、淡水鱼和水鸟,也可在内陆捕猎哺乳动物。澳大利亚西北阿纳姆地雍古族人口稠密,也拥有珍贵的海岸和内陆资源。在加州欧文斯山谷,以狩猎——采集为生的肖肖尼印第安人有足够的水源可以灌溉土地,因此有很多可食的野草种子,吃不完的松子还可储藏起来,可喂养很多人,人口密度相当可观。食物、松林和灌溉系统等于是肖肖尼印第安人的命脉,他们人数也多,可派专人守护自己的地盘。又如南美的雅诺马莫印第安人,他们种了很多富含蛋白质的桃椰子和蕉树。这些果树是他们的主要食物,他们当然会努力保护。

在人口数量庞大、人口稠密的地区,如达尼族和苏丹的努尔族,不只会细分出好几个社群,还有阶层之分(分为三个或者更多的阶层)。这种土地、人与政治控制的阶级组织其实与现代国家的社会颇为相似,基层是个人的房舍,上面依次是城市、郡县、州,乃至国家政府。以努尔族为例(见图7),他们的土地约有77 000平方公里,人口总数则是20万人左右,分为若干个部落,每个部落少则7 000人,最多可达42 000人,依大小又可再细分为三种次部落,每个次部落各有50~700人,相距8~32公里。一般而言,规模越小、阶层越低的部落,越不会因为争地盘而与其他部落发生冲突。即使有任何争端,双方亲友都希望事件尽快和平解决,最好不要大动干戈。例如,努尔族常欺负邻近的丁卡族,经常侵入丁卡族的地盘,烧杀劫掠,抢走丁卡族的财物、牲畜,杀死丁卡族的男人,就连妇孺都不放过,没杀死的则带回家当俘虏。但努尔族对同族的人就客气多了,极少抢夺同族其他部落的牛或杀害同族男人,不会绑架同族的女人和孩子,更不会杀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