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朋友、敌人、陌生人、商人
边界
今天很多国家的人民都享有旅行的自由,几乎可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游玩。如果是在自己的国家里,当然没有限制,即使要跨越国界,进入另一个国家,也不必事先通报,只要拿出护照给海关检查就行了(见图34),顶多必须在出发前申请签证,进入之后就可畅行无阻。一般在路上行走或是走进公共的土地都无须提出申请,有些国家甚至允许你进入私人土地。例如在瑞典,土地所有人可禁止外人进入他的田地和花园,却不得阻止别人进入他的林地。每天,我们可能遇见几千个陌生人,对此也已习以为常。不管是自由旅行还是遇见陌生人,对我们而言都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些只是现代社会才有的现象,对过去的人类社会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直到今天,依然还有一些社群与世隔绝,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之中。我将在本章以我自己深入新几内亚一个山间村落的经历,说明在传统社群的土地上出入的情况。我希望借由这些描述架设一个舞台,让读者了解传统社群的各个层面,如战争与和平、儿童与老人的生活,以及这个社群的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这些层面我会在本书其他章节深入探讨。
我来到这个山村是因为要调查研究附近山上的鸟类。村子南边有座巍然耸立的高山。我到达这个村子的第二天,几个村民即自愿当我的向导,带我沿着小路走上山脊的顶端。我将在那里选定一个营地,进行观察和调查。我们从村子出发沿着小路爬上去,经过一个菜园即进入高耸入云的原始林区。我们在陡峭的步道上走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就在山脊线的正下方,发现一个小小的、杂草丛生的园圃,当中有一个废弃的小屋。再往上,山路即向左右两边延伸成为T字形。往右的小路还算好走,可沿着山脊继续前进。
我往右走了几百米,瞥见山脊北边有个营地,与我朋友住的山村同一个方向。另一个方向,也就是山脊南边,坡度较缓,那里也有一片高耸的森林,当中有条溪流,水声潺潺。我想,能在这么一个风景绝美、出入方便的高海拔之处扎营真是太棒了。我不但有机会看到高山的鸟类,附近还有水源供我饮用、做饭、洗衣服和洗澡。第二天,我随即告诉我的同伴,我打算在北边那个营地住几晚,并找两个人陪我。他们不但可帮我照看营地,还可以充当我的鸟类顾问。
我的朋友一边听我说,一边点头,但是一听到我要找两个人作陪就猛摇头。他们说,那里很危险,如果我要在那里扎营,只有两个人根本不够,非得找一群人当保镖不可,还要带着武器。这么大的阵势还如何赏鸟?人多嘴杂,鸟儿不被吓跑才怪。我问,这里的森林看起来既美丽又宁静,哪有什么危险?
朋友立刻答道:住在山脊南边的都是坏人,那些人就是河族,是我们山族的敌人。河族的人虽然不会公然用武器杀人,但常下毒或用巫术杀害山族的人。山族有个年轻人的曾祖父在离村子不远的自家园圃里睡觉,就被河族的人用暗箭杀害。与我交谈的这些朋友中最年长的一个还记得这件事,他说,当时他只是个孩子,亲眼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曾祖父被人抬回村子,身上还插着箭,村子里的人围着死者哭号。至今,他仍无法忘却那种恐惧。
我问,我们有“权利”在山脊上扎营吗?山族的朋友告诉我,山脊线是山族与河族的自然界线,他们的土地在山脊线以北,而河族则在山脊线以南。尽管如此,河族的人宣称山脊线以北有一些土地是他们的。他们问我,是否还记得在山脊线正下方有个废弃的小屋和杂草丛生的园圃?他们说,小屋和园圃都属于河族人,借以宣示土地的所有权。
过去我在新几内亚经过部落边界曾遭遇过一些麻烦,我想我最好听朋友的忠告。尽管我认为此地安全无虑,山族的朋友不可能让我在没有多人保护的情况下在山脊上扎营。他们认为至少要有12个人陪我,我则说7个就够了。最后,我们在7个和12个之间“妥协”。营地搭建好之后,我数了一下,营地共有20个壮汉,每个人都带着弓箭,还有一些女人来帮忙做饭、取水和拾木。此外,他们还警告我,千万不可沿着和缓的山坡,走进山脊线南边那片森林。那森林虽美,却是河族人的地盘,只要踏入一步,被他们逮到,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即使只是赏鸟也一样。山族的女人也不会到南坡取水,因为此举不只是入侵敌人的地盘,还涉及窃取对方宝贵的资源。如果真这么做,一定要赔偿对方的损失,不然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山族的女人每天都得走回自己的村子取水,扛着20升的水,往上爬500米左右,才能到达我们的营地。
我在营地度过的第二个早上就碰到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事件,我因而领教了山族和河族间土地关系的复杂,不是井水不犯河水那么简单。山族的一个朋友陪我到T形小路,沿着山脊线往左,清理杂草丛生的旧路。我的朋友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我想,我们只要不走到另一边,即使被河族的人发现,应该也没关系。但我们突然听到从南边传来的人声。糟了!是河族的人!如果他们继续往上走,走上山脊线,走到T形小路,看到刚清理过的痕迹,就会发现我们的踪迹。他们或许会以为我们图谋不轨,想要侵入他们的地盘,接下来必然会采取行动对付我们。
我满心焦急,仔细听他们的脚步声,想要估算他们走到哪里。他们的确往山脊线的方向前进,现在走到T形小路了。他们眼尖得很,绝不会没注意到小路刚刚清理过。他们会追过来吗?我发觉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此时,他们的声音变小了。他们打算往南走,回到自己的村子吗?不对,他们继续往北走,往山族的村子前进!我实在不敢相信在我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河族人想要入侵山族人的家园吗?我细听,发现这群河族人似乎只有两三个人,而且都是大嗓门。如果是偷袭,他们应该不会这样大声嚷嚷。
我的山族朋友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他说,我们山族人同意河族人从小路经过我们的村子到海岸边做买卖,再回到他们自己的村子。他们只能利用小路通行,不得在我们的地盘猎食或砍柴火。再说,有两个河族男人娶山族女人为妻,从此在山族的村子落脚。因此,河族和山族并非真的水火不容,只是互不侵犯。有些事是可以做的,有些则不行,双方已有共识,然而还是免不了有些纷争(如山脊线附近那个废弃小屋和园圃的所有权之争)。
我们平静地过了两天,没再听到河族人接近的声音。至此,我没见过任何一个河族人,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但他们的村子很近,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在南方水边打鼓的声音,同时我也可以听到山族人从北方水域传来的喊叫声。我和我的向导一起走回营地。我们开玩笑说,如果我们逮到河族人入侵要如何给他们好看。我们沿着小路前进,转了个弯,正要进入营地,我的向导突然闭嘴,举起手来捂住自己的嘴巴,在我耳边说悄悄话:“嘘!河族人来了!”
进入我们的营地后,我们发现几个山族的朋友正在和6个陌生人说话:三男二女,还有一个小孩。原来他们就是让我害怕的河族人!但他们不像我所想象的怪兽,充满危险。他们就像一般新几内亚人,与我的山族朋友没什么两样。河族女人和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和善。那三个河族男人虽然携弓带箭(山族男人未尝不是如此),但身穿T恤,如果要作战,不会穿这样的衣服吧。我的山族友人和这些河族人似乎相谈甚欢,没有剑拔弩张之势。这群河族人因为要到山族的海岸边,路过此地,于是上门拜访,也许是要让山族人放心,他们只是路过,没有任何不良企图,请我们不要攻击他们。
对山族人而言,河族人的拜访显然只是两族复杂关系的一部分。这样的关系包含各种行为:极少有突袭、杀戮的事件,以毒药或巫术置人于死地之类的传闻则很多;给予对方做某些事情的权利(如允许对方通过自己的地盘,也接受对方的拜访),有些则是禁忌(例如在对方土地上采集食物、砍柴火或取水);双方也还有一些纷争(如前述小屋和园圃的所有权),有时可能演变成暴力冲突;谋杀和通婚的事例皆有,但一样罕见。在我看来,这两族的外表没有差别,他们说的语言不同,但属于同一语族,也能听得懂对方说的话,然而常以邪恶、鄙视的说法来形容对方,视对方为最可怕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