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百夫长号战列舰的舰长应该感谢钟表制造商约翰·哈里森。1737年春末，哈里森带着他的H-1航海天文钟（一种庞大却极其精确的计算经度的钟表）进行了第一次海上试验。当英国的海岸线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时，百夫长号的航员们根据传统而古板的航位推算法计算出他们正航行于达特茅斯城南部的安全海域。哈里森对此并不认同，他的钟表显示，他们距离达特茅斯城约80英里，位于离英格兰西南端的利泽德半岛不远的危险水域中。为了安全起见，战列舰指挥官普罗科特指挥战列舰向东航行，并于几个小时之后确认了哈里森计算的精确性。

普罗科特的谨慎态度对于同时期的任何航海者来说都是非常容易理解的。此前30年，克洛迪斯利·肖维尔海军上将就犯了疏忽的错误，他带领他的舰队撞上了锡利群岛，2000多名官兵溺水而亡。这一重大灾难使得英国公众开始认为有必要改善海上导航技术。7年后，即1714年，英国国会通过了《经度法案》，成立了经度委员会，并提供2万英镑作为奖金（大致相当于今天的100万美元）谁若能找到确定东西方位且误差不大于半度（约30英里）的办法，就可以获得该奖金。

除了要感谢哈里森的救命之恩外，普罗科特还在不知不觉中见证了历史最伟大的转折点之一，这一转折的重要性与蒸汽机的发明、代议制民主的发展或滑铁卢战争相当。这一可靠的航海天文钟的诞生，使得曾经充满各种不可预测的危险甚至是死亡之旅的海上贸易成为一种可靠的制造财富的机器。

两个半世纪之后，哈里森的航海天文钟被陈列在格林尼治的国家航海博物馆中，它仍能够准确地运行，每天的误差不超过一秒钟，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在1730～1850年那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代，实际上，航海天文钟根本就是一项不引人注意的发明。几乎没有普通百姓见识过航海天文钟，然而同时期的其他伟大的进步（现代运河系统、蒸汽机和电报）却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见识过的。

自从现代的曙光出现以来，人们就想当然地认为当时的技术进步是独一无二的，也是革命性的——当然，现代人也无一例外地这样认为。然而，这只是一种假象。为了理解科技进步对人类的全部影响，我们需要研究在那120年中所发生的技术大爆炸，以及社会各阶层人们的生活因此而发生的改变。交通运输的速度很快就提高到了原来的10倍，通信几乎可以在瞬间完成。19世纪初，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从蒙蒂塞洛到费城需要花费10天的时间，旅途中需要花费大量的费用，并承受肉体的劳累以及面临巨大的危险。但是到了1850年，蒸汽机车使得同样的旅程在一天内就可以完成，所需的交通费用、经受的肉体劳累以及危险却只是原来的很小一部分。正如斯蒂芬·安布鲁斯（Stephen Ambrose）在《英勇无畏》（Undaunted Courage）中所说：

在1801年，一个关键性的事实就是，任何物体的移动速度都不会超过马的速度。人类、产品、装在蒲式耳中的小麦、牛肋肉、信件、信息、想法以及任何形式的指令和说明都不可能移动或传递得比马跑的速度快。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以更快的速度移动，而且杰斐逊那个时代的人可以肯定地说，以后也不会有。

1837年，威廉F.库克（William F.Cooke）和查尔斯·惠斯通（Charles Wheatstone）在英格兰发明了电报，即时通信迅速改变了经济、军事和政治事务的面貌，使得飞机和计算机的发明所带来的影响相形见绌。在电报出现以前，原始的通信方式常常造成或大或小的悲剧。例如，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于1815年在新奥尔良打败英国人的时候，双方早已于两星期前在根特签署了和平协议。

1850年以来，技术进步的步伐没有加快，反而减缓了。1950年之前出生的普通人毫不费力就可以掌握2000年的技术。但是，1800年出生的人在50年之后却可能被日常生活中的技术进步弄得晕头转向。

对历史和文化的定性分析只能教会我们这些。最终，衡量进步的办法来自数量统计：一国的文化水平、国民寿命和财富发生了哪些可衡量的改善？当面对这些数字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清楚地了解到，在19世纪早期的某些时刻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在这些时刻以前，人类在许多方面的进步速度是非常缓慢且时断时续的，但是在此之后，进步就变得既显著又稳定了。

这并没有低估文艺复兴之后3个世纪里所发生的文化和科学进步。但一个显见的现实就是，文艺复兴和早期的启蒙运动几乎没有提升普通民众的素养。我们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通过对经济史的研究。若要衡量文化和科学进步所带来的影响，最佳途径就是在最基本的层面上对它们的发展足迹进行分析。例如，意大利、法国、荷兰和英国的人均产出在过去的几个世纪是如何增长的？预期寿命发生了哪些变化？教育水平有了怎样的提高？

由于经济史学家在过去几十年中所做的努力，人类进步的定量图景已经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数字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直到大概1820年的时候，人均世界经济增长——衡量人类物质进步的最佳指标——接近0。罗马帝国灭亡之后的几个世纪中，欧洲的财富实际上减少了，原因就是许多关键的技术失传了，例如最重要的水泥生产技术，直到13个世纪以后人们才重新掌握它。

前现代时期最大的悲剧就是大量的知识流失了数千年。在古登堡（Gutenberg）和培根以前，发明家缺乏两个关键的优势，而它们是当今人们认为发明家应当具备的，即扎实的信息储备和坚实的科学理论基础。缺乏科学的方法意味着技术的进步只能完全依靠重复试验和试错过程来实现，因此发展非常缓慢。更进一步地，即使能有一些成果，发明者和生产者也只能利用有限的方式将它们记录下来。因此，发明常常流失，古代的技术和经济状况有了一点改善后，又常常被随后的衰退所抵消。

的确，大约从公元1000年开始，人类的福利水平就有所提高了，但由于速度非常缓慢且不稳定，所以当时在人们平均25岁的生命历程中，它几乎没有被觉察到。接下来，在1820年后不久，繁荣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激流般涌现。对于后来的每一代人来说，他们总是比自己的父辈生活得更为舒适、更见多识广以及更具预见性。

本书将探讨这种转变的本质、原因和结果。第一部分将利用新数据讲述扣人心弦的故事。我将识别出经济保持沉睡状态数千年后复苏的时间和地点。我还将讲述和考察四大要素（财产权、科学理性主义、资本市场以及交通和通信技术的改善）的历史，这些都是引发和保持经济增长与人类进步的重要因素。

第二部分讲述这些因素何时以及如何发挥作用。最初是在荷兰，然后是在英格兰及其文化继承者，接着是在欧洲的其他地区和日本，最后是在东亚的其他地区。在每一个案例中，我将对经济增长的起点展开剖析，并得到这样的结论：当且仅当上文中提到的四个要素全部准备就绪的时候，一个国家才能够实现繁荣。

虽然我尽量以国际视角来写作本书，但是许多读者将会发现，本书的叙述更多还是集中于欧洲地区。难道发明了造纸术、活字印刷术和火药的中国不是前现代时期伟大发明创造的引路者吗？当欧洲仍深陷黑暗时代的泥潭中时，阿拉伯帝国难道不是已经成为知识和文化的绿洲了吗？印度数学家创造的包含“0”这一概念的数字体系难道不是远比以字母为基础的古希腊罗马体系先进吗？对所有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绝对肯定的。但是这些国家都没能像现代西方世界一样持续和永久地提高其国民生活水平。更进一步地，上述四个要素是当代财富的起源（财产权是普通法、科学理性主义、先进的资本市场以及交通和通信技术进步的载体）而这些主要起源于欧洲。虽然繁荣已成为一个全球普遍的现象，但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现代财富生根发芽于格拉斯哥至热那亚之间的地区。

财富的诞生导致个人财富和国家财富出现不一致，本书的第三部分将探究这种不一致对社会、政治、经济和军事以及未来经济增长的影响。

现代社会科学的进步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迷人的窗口，透过它我们可以探究社会价值、财富和政治间的复杂互动关系。首先，存在一个坏消息，世界变得越来越繁荣，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人们变得越来越快乐，尤其是在西方。但是，好的消息是，发展中国家的个人福利水平正在发生实质性的提高，他们的国民确实也在变得越来越满足。我们将会进一步地发现，是经济的发展带来了民主制度，而不是民主制度带来了经济发展——过于民主实际上还有可能不利于经济发展。法治是健全的财产权所必不可少的保障，而财产权又是经济繁荣的基础。反过来，经济繁荣又是保证民主制度成长的不可或缺的肥沃土壤。因此，在一个传统文化的价值观与法治背道而驰的国家，盲目乐观地发展民主制度，往往代价高昂且十分危险。

我还会证明，国家的命运由其经济发展的活力决定，而不是由人们所预想的战争、文化和政治因素来决定。当今世界的霸权掌握在美国手中，这并不是一个偶然。历史告诉我们，任何世界强权的最终命运都是衰落或垮台，但是这不会发生在美国，除非存在这样一些国家，他们不仅在生产力上超过了美国，而且对霸权计划感兴趣——这种情况在近期不太可能出现。

通过考察世界在当时和当地是如何繁荣起来的，或许我们就能够预言世界将走向何方。

关于货币的一点说明

像任何一本经济史著作一样，本书也会涉及当时的货币——英镑、西班牙比索、威尼斯达克特（ducat）、佛罗伦萨弗罗林（florin）和法国里弗尔（livre）等。我没有一一将以这些货币单位表示的数据换算成以当前通货表示的数据，因为这种换算总是会存在误差。

对于那些想了解相关信息的读者，下面这些近似值会有所帮助。纵观欧洲历史，大多数国家货币的标准单位都是一枚小金币，例如几尼（guinea，比1英镑币值略高）、里弗尔、弗罗林或达克特，它们的重量约为1/8盎司，价值约相当于现在的40美元。16～19世纪，一位英国绅士每年的生活费用约为300英镑，而农夫或普通工人的生活费用则在每年15～20英镑。当然，货币贬值很有可能导致这种换算存在非常大的误差。

荷兰基尔德（guilder）与其他欧洲货币不同，其价值约相当于几尼和里弗尔的一半。最后，古希腊的一个德拉克马（drachma）约相当于一个农夫或工人一天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