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去了颐和园避暑,我的波澜不惊的生活也在不久之后起了变化。
那日我领到新的工作,上官派我和庆善等几个同人前往各处闹市张贴布告。当然由于“公爷”的冒牌身份,贴布告这种累活当然轮不上我干了。
我悠闲地站在临时岗位处,看着黛色的砖墙上出现一张张黄色的告示,抄写告示的“笔帖士”书法精妙,上头用馆阁正楷写道:兹有乱党吴樾,阴谋行刺朝廷大臣,幸喜祖宗默佑,该犯奸谋败露已成自戕,足为天下叛逆者戒。”
我们几个的原则是贴完了了事,走遍了京城的闹市,我们不管大伙儿的反应如何,一贴完,立刻走人。
然而太后的动作远没有结束。这天忙完了布告的事,我得知太后已派袁世凯大力调查吴越的事。(按照规定,犯事儿的人犯名字得加个偏旁,吴越就是这样才成了吴樾。)
而且,逃进园子里的太后,在上大朝的时候,曾经不点名的“批评”了打退堂鼓的绍英等人,可是据大舅子的透露,太后对于这次刺杀心有余悸,增派了很多人日夜巡逻,守卫颐和园。
可是惊心动魄的时刻,终于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悄然到来了!
那日我回到家没觉得有任何异常,可是天黑以后,我走入书房,准备为明天一早参加袁世凯大人领头组织的“LD分子调查动员大会”做准备。(该名称属于我根据经验自创,其实是一场秘密无名会。)
我此时的身份,不过是内务府的一名属官,仅有的一个职衔也挂在了礼部,照例不需要参加此类会议,但太后为了怕此类事件影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的心情,已于今天特派我这个“侄子“前往旁听,并且协助袁大人的工作。
官样文章写了一半,我手中的毛笔忽然被人给拔了!
望着一纸的墨点,我略一愣神,抬眼一看,吃了一惊!妈呀,刺客!
穿着夜行衣的刺客,赫然出现在我家的书房里!
我的书桌旁边!
我的身旁!
我……我抬头看着这个人,黑衣遮体,黑巾蒙面,浑身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看起来是单眼皮,眼睛亮亮的,灿若星辰。
我的头被一个硬硬的洞洞给顶住了。我感觉洞口还有火药的气息,微微有一点烫。
一刹那我的头涨了起来,想想前不久铁良大人被刺不成的事,我心里不觉哀叹道:“我不是贵族,我是冒牌的……”
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忽然觉得向眼前这个大侠询问这个问题简直是多余的。万一他大怒,一把像抓小鸡似的把我拎起来,然后吼道:“你的话太多了!”然后,嘶嘶嘶……
然而,接下来,当我紧张得将要晕厥的时候,那坚毅浑厚,带有磁性的语音却响了起来,“阿靖,告诉我,吴壮士的遗体在哪里?”
“好汉……我们几个只是跑腿的……”告饶的话没有说完,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好汉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靖,放心,枪里的子弹,刚刚送给了皇城里巡夜的一个官兵。我不会害你,你只要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管不到这些事……小星……你是小星吗?”我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想要转面看着他,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可是那管枪,依然牢牢抵住我的太阳穴,我只得一动不动地钉在那张明式镂花靠背椅上,今天我觉得那椅子分外的硬!我说话的声音明显颤抖,脸是半点也动不得,虽然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但是喘气成了我此刻缓解紧张的最佳方式。
“阿靖!我俩那年在忻州一别,后来孙先生看在我和大师兄为他们效力多时的情分上,托了日本友人把我介绍进了师范学院深造了一段日子,后来宋先生又托我保护孙先生出了一趟洋。你也猜出来了,孟霞,是我在师范学校的同窗。我来找你就是想找到他的遗体,好妥善地改葬他,让他安息。”
朝廷今天公布的邸报上已经写得十分清楚,我知道孟霞就是吴樾的字。
我决定我豁出去了!我屏息凝神,高声道:“你还是我的朋友呢!拿着枪对着我,当我是刺杀的对象吗?”
“阿靖!这是我为组织做的最后一件事。孙先生听了我大师兄的话,决定马上派我去俄国学习深造。孙先生说那里已经推翻帝制,是个新世界了。我想……”来人的手劲渐渐小下来,放下了枪口,豪爽地扯下遮面的布巾,露出了那张脸。静穆端方,容貌清俊,确有八分肖似载湉。
“小星……”我的脸终于转了过来,人也轻松了,我关切地对他说:“小星!不可以去抢遗体!老妖婆子派了很多人的!”
“组织是有安排的。那些人都是外强中干,绝不是我们的对手。”牛小星沉着个脸,语气却十分和缓。
但是我的心揪了起来,我觉得我是快要哭了,我说:“小星!不可以!现在正是风头上,现在你们的人就算找到了,也未必……”
小星微微叹了一声道:“组织否决了我的意见,不会强攻。我只需提供遗体的所在就行了,剩下的,我们在宫里和外朝都有内应,自有他们处理。”
“那你呢?”我发现除了俺的朋友,我什么也不关心,于是我脱口就问了这么个问题。
“哎!“小星叹了一声,我看他穿了一身墨色衣裳,倒更显得肤白如玉,俊逸不凡,只是他的眼中闪出一丝迷离的光,喃喃道:“阿靖,你知道吗?因为我长得像‘载湉小丑’,写《GM书》的章先生对我不放心,就查了我的底细。幸好孙先生没有说破,还让我去深造。但是我的身份和民族,却是他们不能容的。”牛小星凝眸看我,竟然像小孩子受了委屈一般,盈盈的水光就要夺眶而出了,他轻轻道:“阿靖,我现在知道,那时候我阿玛端王,是为了保住我娘的性命,才对外宣称我母亲是难产而亡的。他其实一直把我娘留在了一户老旗人亲戚家。现在那位老旗人的儿子,因为生活极度贫困,加入了新近成立的暗杀团。我才得以了解一切。同样的,当年他见我不容于大福晋,才故意安排他的侍卫牛桂金投入醇王府,伺机收养了我。我现在为情所累,也确实不适宜在组织干下去了。我准备传了这次的信儿,就立即去俄国,顺便再去新疆配所,看一看他。”
关于载漪,多时不见,我倒是听到了他的消息。朝野传说,他不甘心政治上的失败,坚决不去配所,就绕道去了他的一个老亲戚家,住了下来。后来,他估摸着“风头”过了,就一个人跑回京城。头一次,被洋人举报了,急于表忠心的“姑母”,怕端王影响了她的议和大计,“断然”地把端王遣送回去,第二次,“锲而不舍”的端王又跑了回来,结果才一露面,又被无名氏举报,姑母顾及“国际舆论”又一次一脚把他踢回了新疆。
我把这些大概告诉了小星,小星微微动容,没有再说什么。倒是我问他:“这么多年了,你成亲了吗?”
小星脸上一红,喃喃道:“现在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你决意远离故土,是为了她吗?”
小星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就像天井处的那盆玉莲花,实在俊雅,但还是女气了一些。
良久,他道:“一半吧……你好好对莲芜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小师妹,她也不喜欢争夺。我相信这个腐朽的朝廷没有几天了,所以我想等以后,我们……我们还是要回国,去找吴老板他们,过上她喜欢的日子……”
对于我而言,得知吴樾先生遗体现在的确切位置,其实并非难事。第二天,我趁着午饭的间隙,亲自将情报传给了牛小星。
几天后,我接到了小星的飞鸽传书。接信后的我,请了假,暗自出现在塘沽码头。
我看见一身洋装的小星,已经剪了最标准的绅士发型,戴了一顶黑色礼帽,迅速地提着箱子往火轮船的方向走着,后面跟着个娇俏的身影,同样是洋装长裙,喊道:“二师兄,咱师傅徐道长说我们是天生一对!师兄,‘天生一对’是什么意思?”
牛小星回头白了那个美人一眼,道:“小师妹,你虽然是朝鲜人,可说的也是汉话,这么个词儿你都不懂?”
“师兄,我就是不懂才要去学呢嘛!”
“可是孙先生没提供你的经费啊!”
“咱师傅给提供了!他老人家还说了,你欺负我的话,他就废了你的拳法!”
“那就看你金贞姬能不能追上我……”
金贞姬,这个名字我不熟,可这个姐姐我见过,她还救过我的命!我问了半天连个名字也没问出来,可现在却……
哎,人生际遇,谁能预料啊!我远远注视着小星和他的师妹,祝你们幸福吧,天生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