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惦记着与伍大人的约定,游园会一结束就立刻前往了伍大人的府邸。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在容龄口中,少年留洋的大清第一位法学博士兼律师,堂堂的二品大员,居然戏瘾大发,请了京城名伶孙菊仙老板上他府上唱昆曲小戏来迎接我。(过去是京昆不分家,倒不奇怪),伍廷芳没有亲自出迎,而孙老板清澈柔美的唱腔,和着悠扬清脆的曲笛,在静夜里远远地飘出宅子高高的粉墙外。
这个老律师搞的啥名堂?我满腹狐疑地随着他的管家进了他的门,坐在的院里,看了一折《游园惊梦》,却尚未见到请我过府的伍大人,一怒之下,我冲上台去,与白衣的“杜丽娘”叙谈,伍大人的管家十分凑趣,用老相机给我和孙菊仙照了好几张相。
原本一脸怒意的我心里见了孙菊仙如此清丽的扮相,心情也平静了不少。这时候管家才对我说,他家老爷有请。
我跟着管家进了伍大人的内室,只见里屋的桌上,放着一对青花瓷茶杯,凭感觉,我知道那杯子是热的。但是茶水不满,几茎茶叶不合时宜地黏在杯沿上用鼻子我也能想到,那根本就是有人曾喝过的一杯残茶!
室中点着西式的洋油灯,伍大人的眼袋明显,他那双睿智的单眼皮眼睛这时候才看向我,我有点局促,但毕竟他是六十二岁的老前辈,而我,不管怎么回事儿,俺的皮囊也才三十几岁而已呀。我微微一揖,“下官参见伍大人。”
“泾德大人,你们这些后进啊,就是耐不住性子!”伍廷芳向屋外吩咐道:“再上新茶来。”
有仆役应声下去了。
伍大人道:“公爷,老夫刚才吩咐你在天井院落听戏,实在是为你谋退路!”
这话奇了。你半天不见我,还说是为我好!
伍大人这时才看我一眼,道:“请坐吧。”
我刚坐下,伍大人便问道:“公爷,可知这桌上的半杯残茶,是那位客人留下的吗?”
我疑惑地看了这个老律师一眼。
一身便服的老律师说道:“这个人是内田公使的助理。我已经与他约定,今晚就去日本使馆,去找内田密谈!”
老大人看了我一瞬,眼中精光闪烁,声音却低了下来,“大人,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找内田?我只为一个人——”伍大人的手向前一拱,“我只为了当今圣上!”
我想,这样的乱世,大臣们对载湉的真实态度到底如何,不能由一言而定,于是我道:“可是大人,自从戊戌朝变之日,皇上已遭幽禁……”
“皇上……皇上!”老大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细瘦的手指用力敲着桌沿,对我说道:“公爷,许多满大臣私下都传说,皇上是大清第一昏君!这样的话,老夫也有耳闻,可是据老夫看,这些都是一派胡言!”
老大人双眼含泪,对我道:“当初变法时,老夫曾经极力支持!因为,老夫也听说了皇上的那些所谓‘昏聩’之举,当初甲午一败,朝鲜自立门户,独立称为一国。满朝的大臣都说,朝鲜曾是我国的藩国,是奴隶之邦,不配谈什么外交;只有皇上,曾经有言,说朝鲜既然独立,就应该享有独立的外交之权,我国对于朝鲜国王,也应可与一样的尊敬与礼遇!”
“可是……”我略带忧色,对伍大人说:“大人为什么就选中了东洋人呢?”
“不瞒公爷,原因有二,其一,戊戌那年,皇上亲自在国书上添注几字,说日本天皇与我国“同宗、同洲、同文、同族”,还是“最亲爱”的,还说一定瞒住李鸿章大人,不让他知道了伤心!”
我也有所不解,问道:“甲午一战,我们吃了大亏,皇上怎么还说日本人是我们‘最亲爱’的人呢?”
“公爷有所不知,皇上说了,我们现在国力衰落,只有对日本人施以笼络,把他们的维新经验学过来,大力推行,以图强国!”
我沉默了一瞬,低声道:“这一定是康有为给皇上出的主意。”
“错了!”伍大人摆手止住我道:“当年康党劝皇上联日,甚至实行‘合邦’,可是咱皇上不是没有理他们吗?戊戌之时,若非太后从中作梗,皇上早已任用了日本顾问,真的把他们的一套经验学过来了!”
我道:“只是皇上重用汉臣,朝中也难免有人不服呀!”
伍大人的眼中也露出不解的神色,“老夫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啊!那年皇上重用谭嗣同大人,满朝之中,无人不知。朝野皆传说,谭大人之所以受宠,是因为他写了一本叫《仁学》的书,辗转呈给了皇上。老夫当时也求了一本,一看之下,着实吃了一惊啊!”
“怎么呢?”
“原来谭大人的书里,根本就没有谄媚之词,而是狠狠地把皇上骂了一顿,说他是‘专制君主独夫民贼’!”
“既然如此,为什么皇上还是那么宠爱谭大人呢?”
“这就是皇上的过人之处!人君有这等胸襟,难道不是天下正直士子之福?”伍大人的语气坚定,对我道:“公爷,现在朝中有个公开的秘密,不知您有没有听说?”
“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了,“愿闻其详!”
“朝中传说,太后驾崩之日,就是皇上身上祸起之时!”伍大人的口气透出压抑不住的愤怒,“都说太后会在临死之际,谋害圣上啊!”
我握住茶杯的手不经意间颤抖起来,问道:“大人预备怎么办?”
“我预备现在去找内田,趁他回国之前,把京里的情况告诉他,将来,万一真的发生巨变的话,要日本人出面先用外交手段干预,万一不行,就派几百日本兵,设法把皇上救出来!”
“那我能做什么呢?”
伍大人目光流转,表情却是属于忠臣孝子的那种冷毅坚定,“您只需给我做个证,今日,我伍廷芳在家中摆宴、听戏,通宵达旦,为的是即将回任,从没出府半步!”
“大人所言极是。您可以坐我的轿子去公使馆,放心,任何人问我,我都和您在一起,听孙菊仙老板的戏!”
我在伍家的客房里呆到后半夜,伍老先生方才坐着我的轿子从后面回来了。一回到家,伍大人告诉我,说他信得过内田,相信内田一定会把我国的情况汇报给天皇,但是天皇会不会帮忙,他真的没有把握。
我心里清楚,要想靠日本人来干这种大事,希望根本就是微乎其微,但是路子总是多一条好一条,既然身为外交家的伍大人,认为此法可行,那又何妨一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