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饮鸩酒不甘等死

李逵从楚州回来,于路怏怏不乐。不为别的,为喝了宋大哥给自己的药酒,非他怕死,乃是想着自己被**折磨致死。慢慢地折腾死,着实一样**的死法。想想这窝囊死法,心中舒爽不起来,总不如拿把小匕首,脖颈上一抹,两眼翻白,两腿直蹬,一口气不上来,乌拉~~~~那倒也死得利索。

自杀身亡本就是件很痛苦而的事,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何况常听肚里有墨汁的读书人讲:“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他宁肯让别人背后黑他一刀了事。

“嘿,把它往我身上弄几个窟窿来,”在回润州途中休息时,李逵从腰中掏出一柄小刀交给跟随他两个伴当中的一个。

那伴当小厮见状,顿时傻眼了,直跪下来,惶急道:“我个爷娘,便是借我万千个豹心虎胆,也不敢无端在黑老爷身上戳个窟窿来,这却不是耍也!”

见他吓得面如死灰,李逵不耐烦了,踢了他一脚,“去去去,叫你干如此简单之事你都不敢,废柴!”

虽是李逵授意指使,可是,杀人,是要吃官司的呀。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间,谁愿意做不法的勾当?

另一个伴当却不敢看李逵,只顾给他筛酒,大概是怕他暴烈不定的性子无端发作发。李逵则黑着脸,没鸟兴鸟他,在酒肆闷闷灌了几碗酒后,继续出发,回润州,等死!

一路风霜回到润州,抵达自己的府邸。在邸宅前,左右顾盼,瞥见隔壁李甲家长相腌臜的老狗,冲他恶吠几声。李逵冷笑寻思,“强似这孽畜万千倍的老虎都死在我手上,量这条泼癞狗,敢正眼吠我,也不看看是谁!好久没吃狗肉了,今天正好拿它打打牙祭。”

“赵孙钱二,把这畜生绑了,送厨房去,中饭拿它下酒!”李逵对着把门两个守卫说道,“对了,再给李甲几两银子,说我看他的狗不爽,杀了。”

话未了,钱二早一步,掣出朴刀,把离他较近的长相腌臜的癞狗一朴刀砍翻了,钱二真他娘的比狗还狠!

“大人,这老癞狗光看长相,就没胃口,不如我去市集上买条干净的回来下菜?”钱二说道。

“不用了,就它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把这狗东西抬进去吧,”李逵扬一扬手。

“大人,恕小的说话,我见大人您在大寒冬日头冒豆大汗珠,是否染惹了风寒了?”钱二说。

李逵这才留意起来,用手往额头一抹,大吃一惊,“我个爷娘,一手摊出一出水来!”这哪是过冬天呀,分明是夏天才能出的汗嘛!

见此状,钱二继续道:“要不,小的去找个郎中给大人看一看?”

“看甚鸟,你爷爷我没病,就算有,也只是小疾微恙,在日落之前,自动会好的,”李逵大声道,顿觉自身开始沉重起来。

钱二欲再说什么,见李逵讳疾忌医不爽的样子,不再说什么了。

“你爷爷我就算有病,业已放弃治疗了,不看了,不看了……”李逵摇摇头摆摆手补充道,觉得困倦,浑身发热,缓慢向自己的府邸走去,又回头说:“别光愣着了,把这畜生拎厨房去吧。”

宋大哥给我吃的什么药呀,内在六腑五脏烟熏火燎似的,致使大冷天的却好似活在三伏天中。进了宅院,见天降大雪来,分明是大雪天,什么活在三伏天?李逵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给自己清醒清醒,自己胡思乱想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是宋大哥给自己吃的药酒所致?致幻药么?听着鸟名就挺邪乎的。

管它什么鸟药,翘辫子是最终的结果,只是时间长短上的问题罢了。现今是早上,早上挂掉太不利市了,他不想早上挂掉,要挂掉也得等下午黄昏傍晚什么的。读书人说的日薄西山还是日落西山,在他看来反正差不多。日落下去,是用来譬喻死亡的。毕竟,黑暗,属于阴,阴,是象征死亡。总之,黄昏或傍晚死,乃是顺应天时。

那些阴啊阳的,李逵他本来也不懂。这不,在山寨时候,经常跟智多星吴用这厮一起喝酒,这牛鼻子老道,喝多了,不管我们爱听不爱听,就扯那阴啊阳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懂了点皮毛。李逵这时候想起吴用来。

说到吴用这厮嘛,这货肚子跟乌贼一般,里边装的全是墨汁。嘿,地上的鸟事,他全都知道,天上的嘛,至少也要懂一半!他能昼察地理,夜观天象,掐指算算或者拿一只筒子摇签,他说,“明天必下雨。”到了明天,嘿,还真他娘的下起雨来,真他娘的邪乎了!他闲常跟我说的阴阳五行八卦什么的,我不懂装懂,说得我一愣一愣的直点头,只要吴用说的,我都信,哪怕他说明天太阳打西边出来,我都得点头。——不知道吴用这厮现在过得咋样?快活不也曾?

这一来二去的,要说吴用是个香炉子的话,李逵有事没事跟他腻一块,也得熏出点味儿来吧?于是,他略知晓那些阴阳五行,正确说是生搬硬套。阴是死亡,阳是世间……或许他理解的未必对,反正,李逵能理解的,只能是那么多了。

有次,李逵跟将领们一块喝酒,喝得多了,和同桌的丧门神鲍旭言语不合起来。这可惹恼了李逵,平时鲍旭这厮见他都要把头低三分,喝了点儿小酒忘了就自己姓啥了?如此对他不尊敬,这哪成?不揍一顿树立他步军将领威信能成吗?

李逵和鲍旭互殴起来。打在平时,他在三招之内,铁定就抓鲍旭的头,往墙上磕了。这回却不同,为在李逵多贪了几杯,喝得高了,头重脚轻拳头软,打了一阵,硬是没打趴他。要知道,论武功论气力,他要比鲍旭高一大截哩,乃至论相貌,嘿,他自己都有信心说自己比鲍旭好那么一点点。你说,绰号唤作“丧门神”的,模样能好到哪儿去呢?他觉得鲍旭每一样都不如他,跟他争个平手,实在有愧脸面说不过去。李逵想继续和鲍旭厮拼分出胜败,奈何众弟兄怕闹出格,纷纷抢将出来,生生把他两个给隔开了。

“来,再来厮拼三百合!”鲍旭两眼似要喷出火。

“你老爹的太阳下山!!!”李逵龇牙咧嘴囫囵吐糟回了一句。

此话一出,引得许多肚子里有点墨汁的兄弟哈哈大笑起来,那些跟李逵一般的大老粗,见那些肚里有墨水的人笑,糊里糊涂的,也跟着发笑,不笑的话,会显得他们没知识,至少他们是这样觉得的。他们一笑,让火在头上的鲍旭莫名其妙起来,自己笑不得,愣着如木雕似的看其他人笑。

李逵见自己的一句话,把鲍旭笑傻了,才解了气了,心想:“用先进读书人的思想武装自己真他娘的了不起,尤其是用来对付跟我水平一样的鸟厮们。”

他想到那些阴阳,想到吴用,又不自觉想到鲍旭来。说到鲍旭,李逵不仅心伤,且怀念起他来,虽说贫富贵贱,宿生所载;寿夭短长,人之分定,可他此时仍不免怀念他。在山寨里,与他喝酒打骂的是他,并肩而战的是他,共同生死的是他,大小百十场交锋,出百死得一生,不曾皱眉,不想在征讨方腊时,惨遭毒手……好在,他自己现在的处境,也要“太阳下山”了,也将要去见他了。

死前要做点什么事好呢?李逵思虑着。想了半会,想不出点头绪。于是把钱二呼唤过来。钱二这人吧,挺聪明的一个小卒子,本来啥都不回。跟了李逵之后,喝酒赌银子啥的,一点就通,你说他不聪明么?也是因为他会喝酒会赌银子会撒泼吹牛,钱二这人才合李逵胃口,才把他从军队里调到自家宅邸当值门的守卫了。

钱二过来了,于是李逵问他:“钱二,如果你今天要死掉了,你想做什么呢?”

钱二想了想,回到:“即刻去跟张掌柜的女儿告白。”

李逵一听,不大满意:“你就不能做点高尚点的?儿女私情,欢欢爱爱的,想来就酸溜溜的,重说一个!”

钱二的榆木瓜脑袋又说道:“好好去跟张掌柜的女儿告别……”

这哪跟哪呀,不是与前面一条差不多么?李逵想着,道:“你也就那点出息了!滚下去吧!”见钱二憋不出个鸟来,便让他下去了。

说钱二是榆木瓜脑袋,那他自己脑袋就是一个夜壶,里边装的,满是糊糊的泥浆了,不然,他自己咋想不起一个临死要做的事情来呢?

在临死之前,他静下心来,遥望过去,满意识是喝酒博银子,还有,对自己看不惯的,就抡开双斧,排头砍去……凡事须得静下心来想想,真相才会浮出水面。对于他以前的日子,他不知道是过得好坏,他给不了自己一个公正的定位。

宋哥哥曾摇头对他说:“你也就喝酒赌博惹事那点出息了……”

吴用先生说:“人生嘛,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开开心心行云流水过一生就是莫大快乐了……”

有酒喝,有钱赌,有得人杀,就是他的快乐。当然了,他现在戒杀人了,毕竟,换了一层皮,从泼才草寇华丽丽化身为身穿官袍的朝廷命官了。既然是朝廷命官,就要有朝廷命官的模样,所以,李逵自做官之后,听了宋江哥哥的话,规规矩矩做官,跟过去的嗜杀的自己告了别,重新做了人了。这里说的重新做人的定义,就是戒杀人。要知道,自打梁山英雄好汉平定叛乱衣锦还乡后,高俅这卑劣之徒一直对他们一群人鸡蛋内挑骨头寻把柄,但抓得住把柄的,轻则贬为庶民,重则收监大牢。受了招安,使不得平日绿林中的习性,一旦有不良行径,就要坏了梁山好汉的“替天行道”的信条。为不使梁山兄弟蒙上阴翳,李逵听从了宋江的话,为了显出他的虔诚意度,李逵把自己的双板斧扔床底下任它尘封了。

“喝酒赌博惹事这点出息,”“人生嘛,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宋大哥和吴用先生的话此时萦绕在他的耳边,他的这点出息不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么?咋宋大哥会这么不屑?而吴用先生则提倡“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人生真他娘的矛盾,生活处处矛盾,由此可见,生而在世,也挺矛盾的,因为你不知道谁对谁错,到底要听谁的,要选择那边……啊,想这些,李逵满脑是浆糊的夜壶脑袋要炸出鸟来!

行云流水,生命本就该如此。啥时候奔流,啥时候终止,由它而去吧。想到这点,李逵忽而似若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了。

盼望这曲槛雕栏,绿窗朱户,李逵又暗闷起来。这些小小的建筑构造,是道道笼子,把他这头猛兽困在中间,吃喝赌供给着,只为慢慢消除你的野性兽性,此就是招安的妙处。

小小的房间就是一个小笼子,大的外面,不过是一个大点的笼子……李逵在迷糊中间,想着一通他素来没有想过的东西。感觉他自己现在想的许多东西,跟往常有很大的不同。不同之处在哪呢?他却又说不出来,总之,很像肚里有墨汁的人才想的问题。——或许,是回光返照,天可怜见,上天给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想这些看似很深奥的问题,让他体味一下肚里有墨水的意味。

可是,都快走到生命尽头了,思虑这些鸟问题能带来什么实际性的作用呢?总不如去赌一把呢!他想到。

想到赌,李逵顿时精神了,从椅子上跳将起来,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人死了,钱没赌完!

李逵为自己的妙想精神亢奋一把,大喊一声:“赵管家,快出来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