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长桌上投下几道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悬浮的微尘都清晰可见。顾言端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冰凉的红木桌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嗒、嗒”声。他目光看似平静地扫过围坐的下属,实则耳中早已被无数嘈杂的噪音填满。
*‘这季度目标也太狠了,顾总杀疯了?’*——市场部李经理的心声带着明显的焦虑和微不可查的抱怨,像一条滑腻的鱼,瞬间钻进顾言的脑海。
*‘方案改到第八版了,再通宵头发真要掉光了…’*——策划小王的心声疲惫不堪,背景音里仿佛还夹杂着键盘被疯狂敲打的幻听。
*‘新来的助理真好看,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斜对面技术部小张的念头带着青春期特有的躁动,清晰得让顾言微微蹙眉。
这些声音,或焦虑,或疲惫,或无聊,或带着隐秘的算计,毫无遮拦地在他脑中流淌、交织、碰撞。二十七年的人生,顾言早已习惯这片永不消停的噪音海洋。它们像一层挥之不去的背景音,时刻提醒着他人心这座迷宫的复杂与幽暗。他习惯了在这片嘈杂中精准地分辨信息,习惯了利用这份“天赋”掌控局面,习惯了在所有人毫无防备的内心独白中立于不败之地。这能力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也如同镣铐一般沉重。
直到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层无形的噪音屏障,第一次,出现了一道裂痕。
新来的助理林小小端着一摞文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件柔和的米白色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她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小心翼翼地给每个人分发着修改后的项目进度表。顾言的目光自然地落在她身上。
习惯性地,他凝神,调动起那与生俱来的能力,试图捕捉这个新面孔内心的涟漪。
然而——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预想中的细碎念头没有出现,连最基础的、关于会议室温度或者文件重量的感知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收音机调到了一个空频道,只剩下单调、持久、令人心头发紧的“沙沙”声,一片绝对的、死寂的空白。
顾言指尖敲击桌面的动作倏然顿住,悬停在冰冷的木头上方。
林小小恰好走到他身边,微微俯身,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面前。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某种甜暖气息的味道,像被微风送来的蒲公英种子,轻轻拂过他的鼻尖。她抬起头,圆润的杏眼带着一丝初入职场的拘谨和纯粹的认真,小声提醒:“顾总,这是您要的最终版数据汇总。”
顾言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他再次凝神,调动起全部意念,几乎带着一种攻击性的探究,狠狠撞向那片空白的壁垒。
无声无息。他的意识如同撞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柔软却无法穿透的浓雾。浓雾深处,空无一物。
林小小似乎被他过于专注的审视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脸颊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赶紧垂下眼帘,抱着剩下的文件退到了一旁。
顾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桌面那份文件,指尖却再也无法恢复方才的节奏。那片顽固的空白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了他意识深处。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悄然滋生,如同细小的藤蔓,缠绕住他惯常冷静的心绪。
*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前所未有的疑问,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力道,第一次在他精密运转的思维齿轮间卡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下意识地屈起手指,指节用力地抵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一个短暂而清晰的压痕。
那场会议之后,林小小这个名字,连同那片诡异的思维空白,便在顾言的日常里扎下了根,顽固得如同嵌进掌心的细刺,平时无感,稍一触碰便鲜明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林小小的工作能力挑不出大毛病,细致、有条理,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她负责整理的文件总是分门别类、页码清晰;她冲泡的咖啡温度永远精准,奶泡绵密得恰到好处。她像一个勤恳的影子,在办公室里无声地穿梭,脸上时常带着一种近乎懵懂的专注。
然而,每当顾言的目光扫过她,那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空白便如约而至。无论他是在走廊擦肩而过,还是隔着玻璃门看她埋头整理档案,甚至只是隔着几排工位,看着她对着电脑屏幕微微蹙眉的样子——只要他试图探知她的内心,回应他的永远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这种“探知”渐渐变成一种近乎本能的试探。批阅文件时,他会突然停下笔,抬眼望向她工位的方向,凝神数秒,然后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指尖在昂贵的实木桌面上留下无意识的划痕。她端着文件进来汇报时,他总会多看她几秒,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穿透,试图在那张干净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心绪的波动。结果依旧是徒劳。她的眼神清亮,表情坦然,像一面无法映照出任何倒影的奇异镜子。
一次,他故意将一份数据有明显矛盾的报告递给她复核。林小小接过去,认真地看了几分钟,然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纯粹的疑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指出:“顾总,这里第三季度的环比增长率和累计数据好像对不上?是原始数据录入的问题吗?”她的困惑是写在脸上的,坦荡直接,没有丝毫掩饰或腹诽。顾言心头那点刻意设置的涟漪,撞上这片空白,只激起一种更加深沉的无力感。
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有些透不过气。他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地屈起手指,用指关节抵着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片顽固的空白带来的晕眩感。办公室里的人精们敏锐地察觉到了顾总最近气压偏低,汇报工作时更加小心翼翼,那些原本就清晰的心声里,“压力大”、“别触霉头”之类的念头更是此起彼伏,吵得顾言额角隐隐作痛。唯独罪魁祸首林小小,依旧无知无觉地抱着文件走过,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阳光晒过织物的暖香。
午休时,顾言站在茶水间的角落,看着林小小背对着他,踮着脚去够柜子顶层那盒她最喜欢的草莓味牛奶。她微微仰着头,后颈拉出一道纤细柔和的线条,宽松的针织衫下摆随着动作向上提起一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柔和光晕里。
顾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再次凝神。
依旧是一片空茫。
他猛地收回视线,端起早已冷掉的咖啡杯,指腹用力得发白。杯壁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焦灼。*林小小……*这个名字无声地在他齿间碾过。你到底,是什么?
公司季度团建选在了城郊新开业的温泉度假村。巨大的玻璃穹顶下,人造热带植物郁郁葱葱,蒸腾着湿润的水汽,模糊了冬日的寒意。彩灯闪烁,音乐舒缓,平日里西装革履、神色紧绷的同事们此刻都松弛下来,换上休闲的浴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烧烤的香气和放松的笑语。
顾言端着一杯清酒,独自坐在角落一张藤编的圈椅里。暖黄的灯光从他头顶斜斜打下,在他深邃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将他与不远处喧闹的人群隔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微微晃动着杯中的液体,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清浅的痕迹。他看似在放空,实则那片隔绝了所有嘈杂的屏障依旧存在,只是范围缩小了,只精准地笼罩着人群中那个小小的身影。
林小小被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同事拉着,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矮桌旁。她刚泡过温泉,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水蜜桃,平日里松松挽着的头发此刻披散下来,带着微湿的卷曲,软软地垂在肩头,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白皙。她捧着一杯果汁,小口啜饮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中间旋转的酒瓶,显然被热闹的气氛感染,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毛茸茸的、不设防的暖意。
酒瓶的旋转慢了下来,瓶口晃晃悠悠,最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精准,指向了正低头想咬吸管的林小小。
“哇哦——!小小!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周围的同事立刻兴奋地起哄。
林小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好运”砸懵了,茫然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截吸管,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几下,才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地说:“呃……真、真心话吧?”
抽题卡的任务落到了策划部以八卦著称的Amy手里。Amy抽出卡片,眼睛一亮,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清晰地穿透不算嘈杂的背景音:“哦——!请描述一下你的理想型!要具体哦!”
“噢——!”起哄声瞬间拔高了一个八度,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小小身上,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待。
林小小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被骤然泼上了一层滚烫的颜料。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无措地绞着浴衣宽大的袖口,几乎要把那柔软的布料揉皱。周围善意的哄笑和催促声浪一样涌来,将她围在中心。她紧张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视线慌乱地四处游移,像是急于寻找一个安全的锚点。
她的目光,如同迷途的幼鹿,在人群中茫然地逡巡。掠过一张张熟悉或不太熟悉的笑脸,带着求助般的仓惶。最终,那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越过了攒动的人头,落在了角落那片相对安静的阴影里。
顾言就坐在那里。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端着酒杯,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氤氲的热气,静静地看着她。他背对着主光源,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专注地、沉默地攫住了她。
四目相接。
林小小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猛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定住。她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片巨大的空白感再次袭来,这一次,并非顾言主动探寻,而是像汹涌的潮汐,瞬间吞没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维。世界的声音远去,同事的哄笑、舒缓的音乐、温泉水流的淙淙声……一切都被隔绝。他的大脑里只剩下那片纯粹的、震耳欲聋的空白,以及空白中心那个穿着白色浴衣、脸颊绯红、眼神像受惊小动物般望着他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或许只过去了一秒。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顾言那片被空白统治的无声世界里,林小小像是终于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的颤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那片空白,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烙印,狠狠砸进顾言的意识深处:
“喜欢……能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死寂。
不是环境的安静,而是顾言自身意识核心爆发出的、足以湮灭一切的轰鸣之后的绝对死寂。那片困扰他多日的、属于林小小的思维空白,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轰然倒灌进他自己的脑海!
“哗啦——!”
一声突兀而清脆的爆裂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刺破了短暂的寂静。
顾言手中那只厚实的玻璃杯,毫无预兆地碎裂开来。锋利的碎片和冰凉的清酒混合在一起,飞溅而出,泼洒在他昂贵的深色浴衣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狼狈的水渍。几滴酒液甚至溅到了他绷紧的下颌线条上,带着冰冷的触感。
他却浑然不觉。
碎片扎进掌心,带来一阵锐利的刺痛,鲜血混着酒液迅速渗出,沿着他僵直的手指蜿蜒流下,滴落在浅色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红。
剧痛迟了一秒才猛烈地撞击神经末梢,尖锐而真实。可这痛感,远不及他此刻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来得猛烈和惊心动魄。
他维持着那个捏碎杯子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忘了松开手。碎裂的玻璃边缘更深地嵌入手掌的皮肉,带来更清晰的痛楚。他死死地盯着几米开外那个同样被这变故惊呆的女孩。
林小小脸上的红晕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惊愕的苍白。她圆睁着那双杏眼,嘴巴微张,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茫然又无措地看着他,看着他血流不止的手,显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哄笑和起哄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带着震惊和不解的吸气声。同事们面面相觑,目光在顾言流血的手和林小小惨白的脸上来回逡巡,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
顾言感觉不到掌心的痛,也听不到周围的抽气声。
只有林小小那句话,在她清甜而微颤的余音里,在他脑中那片被彻底颠覆的空白废墟之上,如同惊雷般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炸裂。
*能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人……*
原来如此。
那片他苦苦探寻不得其门而入的思维禁地,那困扰他多日的绝对空白……答案竟如此简单,又如此荒谬地指向了他自己。
不是他读不到她。
而是每一次,当他试图靠近、试图探究、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他自己那引以为傲、掌控一切的心智,竟会先一步缴械投降,陷入一片兵荒马乱、无法思考的空白。
指尖的剧痛终于穿透了那层惊涛骇浪般的认知冲击,尖锐地提醒着他现实的狼狈。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猩红的血珠顺着掌纹的沟壑流淌,滴落。
顾言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越过那片狼藉的碎片和刺目的血色,目光再次锁定了那个始作俑者。
林小小依旧僵在原地,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惊惶和不知所措,像一只被风暴卷到陌生海岸的雏鸟。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顾言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掌控一切的心智堡垒,在无声中轰然坍塌。那片熟悉的、巨大的空白感,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彻底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