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魂

玄霜寒潭的水,比万载不化的冰髓更冷。

那是一种浸透骨髓、噬魂腐灵的酷寒。冰冷的潭水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杨开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甚至试图钻进他早已破碎的丹田气海,将他残存的生命火种彻底冻灭。

杨开被粗大的寒铁链捆缚着,悬吊在墨黑色的潭水深处。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侵蚀着他的身体,也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冰碴,带着撕裂般的疼痛。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单薄麻衣,冻得硬邦邦的,紧贴着皮肉,每一次微小的水流波动,都像钝刀子刮过骨头。

他的嘴唇乌紫,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发出“咯咯”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寒潭深处显得格外清晰。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依旧死死地、执拗地睁着,里面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那是刻骨的恨意,几乎要烧穿这万载玄冰。

屈辱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家族测试场上,万众瞩目之下。他,杨开,曾经名动全族的少年天才,十五岁便踏入凝元境的天之骄子,却被曾经视若亲兄的赵青云,一掌印在丹田!那一掌阴毒无比,带着摧枯拉朽的毁灭之力,瞬间击碎了他辛苦凝聚的气旋,震裂了他坚韧的经脉。剧痛如同惊雷在体内炸开,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丹田碎裂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

“废物一个,也配与我同列?”赵青云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在那一刻变得无比狰狞和得意,声音不高,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杨开的心上,也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测试场。周围那些曾经对他阿谀奉承、敬畏有加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充满了怜悯、惋惜,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冰冷嘲讽。

从云端跌落泥沼,只需一瞬。

而将他推入这玄霜寒潭受罚的,正是他血脉相连的亲族!罪名?莫须有的“盗窃家族重宝”。冰冷的铁链锁住手脚时,他看到了主座上那位长老冷漠的脸,看到了赵青云嘴角那抹藏不住的、残忍的笑意。亲族?呵!那所谓的血脉羁绊,在利益和倾轧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浸水的废纸,一戳即破。

“赵…青…云…”杨开喉咙里滚出模糊不清的三个字,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和刻骨的恨。牙齿咬得太紧,牙龈早已破裂,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在口腔。他试图攥紧拳头,可冻僵的手指只是微微抽搐了一下,连这点微小的反抗都显得如此无力。

冰冷的绝望,比玄霜寒潭的水更沉、更重,正一点点拖拽着他,向那永寂的深渊沉沦。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带着满腹的冤屈和不甘,带着对仇人滔天的恨意,像一粒尘埃般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这冰冷的黑暗里?

意识在极寒与剧痛的折磨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彻底熄灭。

就在他最后一点清明也要被黑暗吞没的刹那——

“嗡!”

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宇宙洪荒初始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冰冷的潭水,无视了他残破的躯体,直接烙印在他近乎沉寂的灵魂最深处!

那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共鸣,一种至高无上存在的微弱叹息。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意志”,冰冷、古老、带着俯瞰万古轮回的漠然与一丝……被时光磨砺出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倦,如同无形的洪流,轰然灌入杨开的脑海!

“唔!”杨开残存的意识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仿佛整个头颅都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意志撑爆。

就在他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秒,一个声音,清晰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和戏谑,直接在他混乱的思维中炸响:

“呵……丹田破碎,经脉寸断,沉沦寒潭,怨气冲天……好一个惨绝人寰的开局。”那声音顿了顿,像是细细品味了一番杨开此刻的绝望处境,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小子,命都快没了,这恨意倒还挺足?有趣。”

这声音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杨开的意识深处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想象的重量,震得他残存的意念嗡嗡作响。它古老、威严,却又透着一股子历经万劫后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刻薄的审视。

杨开残存的意念猛地一颤,如同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他拼尽全力,在几乎冻结的意识海里,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念头:“你…你是谁?!”这念头充满了惊骇、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境中抓住异物的本能。

“本座是谁?”那声音低沉地重复了一遍,带着一丝仿佛跨越了无尽时间长河的嘲弄,“一个比你更惨的老家伙罢了。称尊做祖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被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联手算计,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只余这点残渣,苟延残喘……啧,至尊当到被小辈暗算得尸骨无存,本座也真是古往今来头一份了。”

这自嘲中蕴含的惊天信息量,足以让任何人灵魂颤栗。至尊?陨落?残魂?杨开感觉自己的意识都要被这些字眼冲击得再次溃散。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根本不在乎杨开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兵,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拷问:“倒是你,小子!丹田成了筛子,经脉碎得跟破布条似的,小命也快冻成冰渣了……就凭你心里这点快要熄灭的恨火,能烧死那个叫赵青云的小崽子?能掀翻把你丢进这冰窟窿的所谓‘家族’?能踏碎这操蛋的命运?”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杨开心口最深的伤口上。赵青云狞笑的脸,长老冷漠的眼,族人鄙夷的目光……一幕幕屈辱的画面再次翻涌,那濒临熄灭的恨火,被这残酷的质问猛地浇上了一瓢滚油!

“我…不…甘…”杨开在意识深处无声地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每一个意念都浸透着鲜血淋漓的执念,“我要…杀了他!毁了…他们!”那恨意,在这绝境中,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连侵入骨髓的玄霜寒气似乎都为之一滞。

“不甘?”残魂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这世间,不甘心的人多了去了!坟头草都长成森林了!光靠不甘心,能顶个屁用?”

冰冷的诘问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然而,就在杨开被这残酷现实碾得几乎窒息时,那残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号令诸天的威严,轰然降临:

“本座只问你一句——想不想活?想不想亲手碾碎所有辱你、欺你、害你之人?想不想…重临巅峰,甚至…去看看那连本座都未曾真正窥尽的‘至尊’之上的风景?!”

“嗡——!”

这最后的问话,如同在杨开濒死的灵魂深处,点燃了一颗太阳!重临巅峰?至尊之上?这些字眼本身蕴含的力量,就足以点燃任何绝望者心底最深处的疯狂野望!

那残魂的声音带着一丝绝对的掌控感和近乎诱惑的魔力,在杨开意识中烙下冰冷的印记:“放开你最后那点可怜的灵魂防御,接纳本座这缕残魂!本座传你无上法门,予你重生之机!否则…哼,你我一同,彻底湮灭在这冰冷的污秽里,倒也省事。”

没有选择!或者说,杨开眼前只有一条路,一条通往未知深渊、却也可能是唯一生机的路!是带着滔天恨意无声无息地冻毙于此,还是抓住这缕来自亘古的残魂,哪怕是与虎谋皮,也要搏一个焚天灭地的复仇机会?

“我…愿…意!”杨开残存的意识发出无声却决绝的呐喊,那是对命运最疯狂的反抗!他主动放弃了最后一丝抵抗,如同敞开干涸龟裂的河床,迎向那从天而降、裹挟着毁灭与新生双重气息的洪流!

“好!记住你此刻的恨!它将是你的薪柴!”残魂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的冰冷,“现在,睡吧!待你醒来,这天地…当为你而变!”

一股难以想象的磅礴意志洪流,瞬间淹没了杨开最后残存的意识。冰冷与灼热交织,毁灭与生机共存,玄霜寒潭深处,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那冰冷的潭水,依旧无声地冲刷着少年破败的身躯。

……

当杨开再次恢复知觉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坚硬、冰冷的触感。他正趴伏在玄霜寒潭边缘一块被寒气浸透的黑色岩石上。刺骨的寒意依旧缠绕着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他遭受过的酷刑和丹田破碎的残酷现实。

然而,与昏迷前那彻底的绝望不同,此刻他的身体内部,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却顽强无比的变化。那感觉难以言喻,像是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流,在原本死寂破碎的丹田最深处,极其缓慢地盘旋着。它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韧性,固执地存在着,对抗着无孔不入的玄霜寒气。更奇异的是,这缕暖意盘旋的轨迹,似乎隐隐契合着某种玄奥至极的韵律,每一次微小的流转,都让他冻僵的躯体产生一丝难以察觉的悸动。

“哼,醒了?”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源初引》的入门心法,勉强在你那破丹田里扎了个根。效果嘛…聊胜于无,至少能吊着你这条小命,不至于立刻冻成冰坨子。”

是那个残魂!

杨开心中剧震,想要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冰冷的岩石硌得掌心生疼。

“省点力气吧,废物。”残魂的声音毫不客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你这具身体,比本座预想的还要破败不堪。丹田碎得彻底,经脉更是断得七零八落,淤塞得跟臭水沟似的。啧,修复起来,麻烦!”

杨开心中苦涩,却无力反驳。他能感觉到残魂的存在,如同一颗冰冷的星辰,沉浮于他意识海的深处,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

“不过…”残魂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一丝冰冷的算计,“根基碎了,未必不是好事。破而后立,方能承载真正的大道。本座当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随即又化作彻底的冷漠,“罢了,陈年旧事,提之无益。小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给本座活着爬出去!然后,去你们那个所谓的‘家族测试场’。”

测试场?!

杨开残存的意识猛地一颤。那个地方,承载着他最辉煌的过往,也铭刻着他最深的耻辱!赵青云那毁天灭地的一掌,族人瞬间转变的冷漠眼神……那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强烈的屈辱和恨意,如同岩浆般再次翻涌起来,冲击着他虚弱的身体。

“去…那里…做什么?”杨开在意识中艰难地回应,每一个意念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让他们…再看一次…我的笑话吗?”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些人看到他这副惨状时,脸上会露出怎样鄙夷和嘲弄的神情。

“笑话?”残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和不屑,“你以为本座是让你去乞怜?去博取同情?蠢材!本座是让你去——撕碎他们的脸!”

那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杨开的意识海:

“你丹田碎了,经脉断了,灵根也废了,对吧?在他们眼中,你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连灵气都无法感知的废物爬虫!对吧?”残魂的语气充满了嘲弄,“那本座就让你这个‘废物’,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测试天赋和灵根的玄铁柱上,给他们开开眼!”

“去!去那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特别是那个赵青云的面!本座要让你这个‘废物’,用一根枯枝,把他们的脸,把他们信奉的所谓规则,把他们那点可怜的骄傲,给本座——轰得粉碎!”

“要让所有人知道,本座选中的人,就算是一滩烂泥,也能糊住他们那高高在上的狗眼!”

残魂的话语,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点燃了杨开心底最狂暴的复仇火焰!那火焰烧干了他的恐惧,烧尽了他的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渴望!

去测试场!用一根枯枝!轰碎那根象征着天赋和地位的玄铁柱!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魔咒,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艰难地撑起手臂,冻僵的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哀嚎,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刺骨的寒气依旧侵蚀着他,但体内那缕微弱却坚韧的暖流,似乎感应到了他决绝的意志,猛地跳动了一下,竟强行驱散了一丝缠绕四肢的冰冷麻木,给了他一丝支撑的力量。

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拖着如同灌满了冰铅的双腿,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挪动。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混杂着血水和冰渣的湿痕。麻衣褴褛,冻得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每一次摩擦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他低着头,散乱纠结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瘦削、布满污迹和冻疮的下巴。

从寒潭禁地通往家族测试场的路,并不长。但此刻,在无数道或明或暗、饱含各种意味的目光注视下,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看!是杨开!”

“他…他怎么出来了?寒潭三日之刑还没到吧?”

“啧啧,看他那样子…怕是只剩半条命了。”

“丹田都碎了,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嘘!小声点!赵青云师兄今天也在测试场呢!”

“赵师兄?嘿,有好戏看了!不知道这废物哪来的勇气还敢出现?”

低低的议论声,像一群烦人的苍蝇,嗡嗡地萦绕在杨开耳边。那些目光,有冷漠的旁观,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有纯粹的猎奇,还有几道来自远处高台上、属于家族长老的、冰冷审视的目光。杨开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中一道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那是将他打入寒潭的三长老杨震山!

杨开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任由那些目光如同芒刺扎在背上。他全部的意志,都用来对抗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以及体内那缕暖流与残魂意志的奇异共鸣。他能感觉到,识海中那颗冰冷的星辰微微闪烁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蕴含着某种至高法则碎片的“意”正在缓缓凝聚、沉淀,仿佛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最终的爆发点。

终于,他挪到了测试场边缘。

巨大的青石广场中央,矗立着三根高耸的玄铁柱。柱身黝黑深沉,刻满了繁复的符文,在阳光下流转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它们代表着杨氏一族年轻一代的天赋、潜力与未来!此刻,正有不少年轻子弟围在柱子前进行测试,灵光闪烁,引发阵阵或惊叹或惋惜的议论。

而在最中央、最粗壮的那根玄铁柱旁,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群人。为首的,正是赵青云!

他一身崭新的月白色锦缎长袍,纤尘不染,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矜持的笑意,正与身旁几位同样衣着光鲜的家族核心子弟谈笑风生。他腰间佩着一块温润的灵玉,流转着淡淡的灵光,更添几分贵气。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都格外眷顾,将他映照得如同鹤立鸡群,光彩照人。

杨开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污秽的石头。

赵青云身边一个眼尖的跟班首先看到了杨开,夸张地怪叫了一声:“哟!大家快看!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杨开少爷吗?怎么?寒潭水没喝够,跑这儿来晒太阳了?”语气中的嘲讽和恶意毫不掩饰。

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无数道视线如同聚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浑身散发着寒气与狼狈的身影上。

赵青云也缓缓转过身。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那双看向杨开的眼睛深处,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刺骨,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如同看待蝼蚁般的漠然和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向前踱了两步,姿态优雅从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突然安静下来的测试场:

“杨开?”他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辨认一件早已丢弃的垃圾,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惋惜”,“你竟还有力气爬到这里来?看来寒潭的滋味,对你来说还是太温和了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杨开破败不堪的身体,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更深了,带着赤裸裸的残忍:

“怎么?还念念不忘这测试场?还想着能重新测出个什么花样?”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却刺骨,“省省吧。一个丹田破碎、经脉尽断、连一丝灵气都无法引动的…彻头彻尾的废物。”

赵青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残酷,如同冰冷的判决,狠狠砸下:

“也配——靠近这玄铁测试柱?!”

“废物”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看着场中那个孤立的身影。怜悯?嘲讽?幸灾乐祸?各种情绪交织。

高台上,三长老杨震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依旧冰冷锐利,落在杨开身上,似乎在审视着什么。

而杨开,在赵青云那如同宣判的“废物”二字落下的瞬间,一直低垂的头颅,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散乱纠结的头发下,露出了他那张苍白、布满污迹和冻疮、却不再有任何卑微与躲闪的脸。他的嘴唇依旧乌紫干裂,嘴角甚至残留着血痂。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之前燃烧的恨意,此刻却如同被寒冰淬炼过,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冰冷和死寂。

那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暴风雨来临前,天地万物都被抽离了声音的、令人窒息的绝对宁静!

他抬起手,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只手同样布满冻疮和裂口,污浊不堪。他没有看赵青云,没有看任何一个人,甚至没有去看那三根象征着家族荣辱的玄铁柱。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专注地,落在了脚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截东西。

一截在寒潭边缘随处可见、被冻得发脆、早已失去所有生机、连做柴火都嫌不够格的——枯树枝。

在无数道或惊愕、或不解、或鄙夷、或等着看更大笑话的目光注视下,杨开弯下了腰。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栽倒。但他终究还是稳住了。那只布满污迹和冻疮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近乎虔诚的缓慢,伸向了那截枯枝。

他的手指触碰到冰冷脆硬的枯枝表面。

就在指尖与枯枝接触的刹那——

“嗡!”

识海深处,那颗沉寂的冰冷星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股难以言喻、浩瀚如星海、却又凝练如实质的“意”,如同沉睡万古的凶龙苏醒,带着斩断轮回、破灭万法的无上威严,轰然降临!这股“意”并非磅礴的能量,而是一种凌驾于能量之上的法则碎片,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毁灭”与“锋锐”的具现!

这股“意”顺着杨开与枯枝接触的指尖,毫无阻滞地流淌而出,瞬息间便灌注了那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死物!

枯枝依旧是那根枯枝,灰败、脆弱、毫不起眼。

但在杨开的感知中,在识海内残魂无声的冷笑注视下,它已不再是一根枯枝!它承载着一缕源自至尊本源的破灭剑意!它是一柄足以斩断星河、洞穿轮回的绝世凶器的投影!哪怕这投影微弱如风中残烛,其本质也足以让凡尘的所谓神兵利器黯然失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杨开握住了枯枝。他的动作依旧缓慢,甚至带着一种重伤垂死者的虚弱感。他缓缓直起身,握着那截枯枝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他依旧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静得可怕,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喧嚣,落在了遥远的虚空深处。

然后,他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炫目的灵光爆发。他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身上的一粒尘埃般,握着那截枯枝,朝着前方——那根最粗壮、最坚硬、象征着家族最高天赋标准的玄铁测试柱——轻轻地点了过去。

动作轻描淡写,姿态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落地的声响。

枯枝的尖端,轻轻触碰到了玄铁柱那黝黑冰冷、刻满了坚固符文的柱身。

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了。

嘲笑凝固在赵青云跟班的脸上。赵青云嘴角那抹残忍戏谑的弧度僵住了,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错愕,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景象。高台上的三长老杨震山,原本冰冷审视的目光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难以言喻的警兆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巨大的测试场。连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

“咔…咔嚓……”

一个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声音,从那枯枝与玄铁柱接触的点上传来!

一道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毒蛇,在那坚不可摧的黝黑玄铁柱表面,骤然浮现!

这只是一个开始!

“咔嚓!咔嚓嚓嚓——!”

裂痕如同被赋予了狂暴的生命力,瞬间疯狂蔓延!从一个点,到一条线,再到无数道蛛网般密集、狰狞的黑色纹路,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瞬间爬满了整根粗壮无比的玄铁柱!

那象征着杨氏一族荣耀与根基、承受过无数天才灵力冲击而岿然不动的玄铁测试柱,此刻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痕!符文的光芒在裂痕中断绝、湮灭!

然后,在无数道惊骇欲绝、如同见了鬼魅的目光聚焦下——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般的巨响,骤然爆发!

那根高达丈余、粗如磨盘、坚不可摧的玄铁巨柱,如同被一只无形巨神的手掌从内部狠狠捏爆!瞬间,解体!崩碎!

无数大小不一的玄铁碎块,裹挟着尖锐的破空厉啸,如同暴雨般向四面八方激射!烟尘混合着金属碎屑冲天而起,形成一团巨大的、翻滚的灰黑色蘑菇云!

狂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周!靠得近的子弟被掀得人仰马翻,发出惊恐的尖叫。坚硬的地面被飞溅的碎块砸出一个个深坑!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取代了之前的巨响。

烟尘缓缓散开,露出那根玄铁柱曾经矗立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凹坑和满地狼藉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碎块。象征着无上天赋与荣耀的巨柱,彻底消失!

偌大的测试场上,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赵青云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扭曲!他死死地盯着那堆废墟,又猛地看向场中那个依旧握着枯枝的身影,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芒状,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看到了颠覆他所有认知的、来自深渊的噩梦!

高台上,三长老杨震山猛地站了起来!身下的硬木座椅被他下意识爆发的劲气震得粉碎!他脸上的冰冷和威严彻底崩塌,只剩下无法置信的惊涛骇浪,死死地盯着杨开,如同在看一个从远古洪荒走出来的怪物!

场中,杨开缓缓放下了握着枯枝的手。

那截完成了惊世一击的枯枝,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在他松手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一小撮细碎的灰色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随风飘散,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刚才那撼天动地、粉碎玄铁柱的一击,从未发生过。

唯有满地狼藉的玄铁碎块,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颠覆一切的恐怖。

杨开缓缓抬起头。那张苍白、污浊、布满冻疮的脸上,没有任何惊天动地后的狂喜或虚弱,只有一种令人心胆俱寒的、绝对的平静。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剑锋,穿透了弥漫的烟尘,穿透了凝固的空气,穿透了无数道呆滞的目光,精准无比地,钉在了赵青云那张写满惊骇和扭曲的脸上。

烟尘未散尽,细碎的玄铁粉末如同死亡的灰烬,还在空中缓缓飘落,沾在人们僵硬的脸上、衣襟上。

杨开的声音,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响起。不高,甚至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和虚弱,却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冰棱,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灵魂深处:

“赵青云——”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睥睨万物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绝对俯视。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赵青云华丽的皮囊,直视着他体内那点可怜的力量和卑劣的灵魂。

然后,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碾压一切的平静,在落针可闻的广场上,清晰地响起:

“你——且看好。”

话音落下,再无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