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鬼门村:买命钱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来,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随时要拧出水来。破旧的长途客车呻吟着,在盘山公路上爬行,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我这副散了架的骨头彻底抖落出去。车窗玻璃蒙着一层油腻的灰,外面扭曲的山影和偶尔掠过的枯树,都透着一股子不祥的死气。

我攥紧了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指尖冰凉。那是妹妹陈默最后的信息,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字迹:“哥,救我!鬼门村!”

鬼门村?地图上根本没有这个名字。我翻遍了县志,问遍了跑长途的老司机,得到的只有讳莫如深的摇头和避之不及的眼神。直到昨天,在县城最破旧的茶馆角落,一个喝得烂醉的老货郎才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鬼门关开……黄泉路引……想找死,就去老鸦岭西边那条断头路试试……”

断头路。老鸦岭西。这就是我此刻坐在这辆通往未知地狱的破车上的唯一线索。车里的空气浑浊不堪,劣质烟草味、汗馊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在阴湿角落里缓慢腐烂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让人窒息。稀稀拉拉几个乘客都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一尊尊蒙尘的泥塑,眼神空洞麻木,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死寂。只有发动机苟延残喘的轰鸣和车体吱嘎作响的呻吟。

一个急转弯,车身猛地倾斜。我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车窗上,“咚”的一声闷响。痛楚让我瞬间清醒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眩晕感更加强烈。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泛着酸水。我闭上眼,试图压下那股恶心感,再睁眼时,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窗外。

不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

刚才还清晰可见的山路呢?那熟悉的、裸露着褐色岩石和稀疏灌木的山坡呢?

窗外,只剩下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雾气翻滚着,如同活物,贪婪地舔舐着车窗。车灯那昏黄的光柱刺进去,立刻被吞噬得干干净净,只能照亮前方不足一米的路面,那路面也像是被漂洗过无数次,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惨白。

“师傅?这雾……”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驾驶座上那个穿着深蓝色旧工装、一直佝偻着背的司机,慢吞吞地转过头。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皮肤松弛地耷拉着,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翳,毫无生气地瞥了我一眼。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几颗发黄残缺的牙齿,那笑容僵硬得像是在脸上凿刻出来的。

“快到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刮得人耳膜生疼,“鬼门村……到了。”

鬼门村!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激灵。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嗡嗡作响。我猛地扭头看向其他乘客。他们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对司机的话置若罔闻,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早就预料到,或者……早已麻木。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骨迅速向上攀爬,带来一阵阵战栗。我强迫自己看向窗外。白雾依旧汹涌,但就在那翻滚的雾气边缘,隐约出现了一些轮廓。

不是想象中的破败山村。

而是……树。

无穷无尽的、扭曲怪异的树。树干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被剥了皮的惨白色,虬结盘绕,姿态狰狞,如同垂死挣扎的巨兽伸向天空的枯骨。树枝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却在枝桠的尽头,挂着一些东西。

圆形的、灰白色的东西。

一个、两个、三个……密密麻麻,随着浓雾的流动若隐若现,像一串串巨大的、风干了的果实。它们被无形的线吊着,在惨白的雾气中微微晃荡。

那是什么?灯笼?为什么是这种颜色?为什么挂得这么高?这么……多?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死死抠住前面座位的靠背,指甲几乎要嵌进那肮脏的布料里。

就在这时,客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叹息,车身剧烈地一抖,停了下来。刺耳的刹车声在浓雾中显得格外凄厉。

“鬼门村,到了。”司机那砂纸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那些泥塑般的乘客终于有了反应。他们动作僵硬地站起身,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个接一个,沉默地走向车门。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回头,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

我僵在座位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四肢百骸。下去?进入这个地图上不存在、被浓雾和白骨般的怪树包围的“鬼门村”?寻找那个留下绝望求救信息的妹妹?

下去!

一股莫名的力量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最后几个乘客后面,踏下了那冰冷的金属台阶。

脚踩在地面上,触感异常。那不是泥土,也不是碎石路,而是一种黏腻、湿滑、带着微弱弹性的物质,像是踩在了某种巨大生物冷却的脏器表面。浓雾瞬间包裹上来,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土腥味和一种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孔。视线被压缩到极限,只能勉强看清身前不到两米的范围。那些惨白的、挂满“果实”的怪树,在浓雾中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

乘客们的身影在几步之外就迅速被白雾吞噬,消失不见。我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恐惧的神经。

“车票。”一个嘶哑、毫无起伏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

我猛地转身,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是那个司机。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像一尊从浓雾里凝结出来的石像。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近在咫尺,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深不见底。他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伸到我面前,掌心向上,摊开着。

“车票?”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音,“我……我上车的时候不是买过了吗?”我记得很清楚,在县城那个尘土飞扬的小站,我把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进了售票员油腻的窗口。

司机那张僵硬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嘴角再次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露出那几颗黄牙。“那是人间的票。”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进鬼门村,得交……买命钱。”

买命钱!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意识里。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我猛地想起茶馆里那个醉醺醺的老货郎含糊的醉话:“……黄泉路引……买命钱……”原来不是醉话!

“什么……什么买命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几乎不成调。

司机浑浊的眼珠转向不远处,那片浓雾似乎随着他的视线变薄了一些。就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一棵格外巨大、格外扭曲的惨白色怪树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它的枝桠粗壮如蟒,虬结盘绕,伸向浓雾弥漫的天空。而就在那些最粗壮、最低矮的枝杈上,悬挂着的东西,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

那不是灯笼。

那是……人皮。

一张张完整剥离下来的人皮,被粗糙地缝合成了灯笼的形状,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坠着。惨白的、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皮肤,在浓雾中微微晃动,像风干的、巨大的蚕茧。有些还很“新鲜”,依稀能辨认出五官扭曲的轮廓,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嘴巴像是在无声地尖叫。更多的则已经风干、发黑、萎缩变形,紧紧贴在内部的填充物上,如同被岁月和某种邪恶力量共同蹂躏过的破布。

它们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树枝,像一片恐怖而诡异的果实林。一阵阴冷的风不知从何处卷来,拂过这片“灯笼林”,发出“呜……呜……”的悲鸣,又像是无数亡魂在树梢间集体叹息。

“那就是不交买命钱的下场。”司机的声音平板地响起,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进村,就得交钱。交不起钱,就留张皮,点个灯,给后来人照个亮。”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口。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呕吐的欲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妹妹!陈默!她也进了这个村子!她……她交没交钱?她会不会……会不会也挂在上面?!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带来近乎窒息的恐慌。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司机那张死人般的脸:“钱……买命钱……要多少?”

司机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伸出一根同样干枯、指甲发黑的手指,指向我胸前鼓囊囊的口袋——那是我的钱包。

“你的全部。”他的声音毫无波澜,“身上所有的钱,一分不留。”

我的全部?

我下意识地捂住口袋。那里面装着所有盘缠,几百块现金,几张银行卡——那是我仅剩的、支撑我寻找妹妹的一切!没了这些钱,就算……就算我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又拿什么继续找她?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恐惧。我死死攥着钱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剧烈的内心挣扎而微微发抖。交出去?身无分文,在这鬼地方寸步难行!不交?看看那棵挂满人皮灯笼的树!下一个风干的“灯笼”,会不会就是我?

浓雾在周围无声地翻涌,惨白的怪树和人皮灯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仿佛无数窥伺的眼睛。司机佝偻着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浑浊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摊开的手掌枯瘦而固执地伸在我面前,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浓雾中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我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心跳。

交,还是不交?

冰冷的浓雾如同活物,贪婪地舔舐着我的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土腥和腐朽的气息,直冲肺腑。那棵挂满人皮灯笼的惨白怪树,在雾气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司机枯枝般的手掌摊在面前,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珠深不见底,无声地催促着。

交出去?身无分文,在这鬼地方寸步难行,寻找妹妹的希望瞬间化为泡影!不交?看看那些在风中呜咽晃荡的人皮!下一个被剥皮点灯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妹妹那张总是带着狡黠笑容的脸庞在脑海中闪过,随即又被那些风干的、五官扭曲的人皮灯笼覆盖……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我……”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我……交!”

几乎是咬着牙,我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破旧的钱包。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我粗暴地拉开拉链,将里面所有的东西——几张皱巴巴的红色百元钞,一些零散的绿色纸币,几张银行卡,甚至一枚用来坐公交的一元硬币——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冰冷的纸币和硬币落在司机那只同样冰冷、毫无生气的手掌上,发出轻微的、如同枯叶坠地的声响。

司机那只枯瘦的手掌微微一沉。他没有低头去看,也没有点数。那张死人般的脸上,嘴角再次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形成一个极其诡异、极其僵硬的弧度。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像是深潭底部的淤泥被搅动。

“嗯。”一个单调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滚出,像石头落进深井。

他合拢手掌,将那些钱币紧紧攥住。然后,那只手缓缓收了回去,连同那些沾着我汗水和体温的钱币,一起消失在深蓝色工装的袖口里。

没有找零,没有收据,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他佝偻着背,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提线木偶,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那辆如同巨兽骸骨般趴伏在浓雾中的破旧客车。

车门“吱嘎”一声关上,像是垂死者的最后叹息。

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呻吟,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烟雾,迅速被翻滚的白雾吞噬。车灯昏黄的光柱在浓雾中徒劳地划动了几下,随即被彻底淹没。

客车启动了,像一个幽灵般,缓缓地、悄无声息地向前滑行,驶入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浓雾深处。车轮碾过那黏腻湿滑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短短几秒钟,庞大的车身就被翻滚的白雾彻底吞没,连一点模糊的轮廓都看不到了。仿佛它从未出现过,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在浓雾中滋生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消失了。

车消失了。司机消失了。连同我身上所有的钱,我寻找妹妹的希望……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

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惨白、黏腻、冰冷的“地面”上,被无边无际、死寂的浓雾重重包围。前后左右,只有翻滚的白色和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挂满人皮灯笼的惨白怪树。风呜咽着穿过扭曲的枝桠,带动那些风干的“灯笼”轻轻摇摆,发出细微的、如同枯骨摩擦的“沙沙”声。

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深入骨髓。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刺骨的冷和尖锐的痛。我下意识地摸向空空如也的口袋,那里只剩下粗糙的布料和皮肤冰冷的触感。

全没了。

我把自己所有的“命”,都买给了这个叫“鬼门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