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阶暗影藏锋机

长公主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这玉佩?!”,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整个宫宴的平静。所有的谈笑风生、丝竹雅乐都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好奇、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叶妲颈间那块半露的蟠龙玉佩上,更聚焦在帝王沈承那骤然失态的脸上。

沈承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白,那双总是温润如玉、带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死死盯着那块玉佩,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看到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画面。他几近失神,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触碰,却又在半空顿住。

“皇……皇帝?”长公主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担忧,声音带着一丝惶恐,“陛下,您……您认得此物?”

长公主的声音仿佛将沈承从久远的回忆中拉回。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但那温润如玉的面庞上,依旧残留着无法掩饰的震动和一种深切的追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从玉佩上移开,落在叶妲那张写满茫然无措的清丽小脸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寻,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认得……”沈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他缓缓开口,语气不再仅仅是帝王的威仪,更添了几分属于个人的、沉淀着时光的厚重感,“此物,朕如何不认得?”

他微微侧身,面向大殿,目光扫过那些屏息凝神的宗亲重臣,仿佛在向他们,也向叶妲讲述一段封存的往事:

“那是朕尚在潜邸之时,不过弱冠之年。一次微服巡视京畿河道,遭遇山洪暴发,天昏地暗,随行护卫失散,朕一人被困于激流乱石之间,命悬一线。”沈承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追思,“就在朕力竭绝望之际,一位路过的侠士,不顾自身安危,跃入滔天浊浪之中,硬生生将朕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朕当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那位侠士亦受了伤,却未曾留下姓名。朕感念其救命大恩,无以为报,便将随身携带的、先帝所赐的这块蟠龙玉佩赠予了他,言明日后无论何时,持此玉佩者,便是朕的恩人,朕必倾力厚报!”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叶妲颈间的玉佩,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那位侠士,性情刚毅,沉默寡言,只道是江湖漂泊之人,不受官家恩惠。最终,他只收下了这块玉佩,便飘然而去,再无音讯……朕登基多年,也曾派人寻访,却始终杳无音信。未曾想……”他看向叶妲,眼神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感慨,“未曾想,今日竟在此处,在皇姑母的恩人身上,再见此物!天意!这当真是天意!”

沈承的声音带着真挚的情感,那份对救命恩人的深切感念和对命运巧合的喟叹,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他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回荡。众人看向叶妲的目光,瞬间从好奇变成了惊讶、羡慕,甚至带着一丝敬畏——这位竟是帝王潜邸救命恩人的后人!

叶妲“适时”地低下了头,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真相”和帝王的深情讲述所震撼。她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冰凉。沈承话语中的真诚和那份深沉的感念,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那颗被谎言和阴谋层层包裹的心。她扮演着茫然无措的孤女,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位温润如玉的帝王,他的感念如此真挚,他的眼神如此温柔……可她却要带着最深的欺骗和算计,去接近他,去伤害他……

长公主早已是热泪盈眶(至少表面如此),她激动地握住叶妲冰凉的手,对着沈承哽咽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啊!皇帝!哀家就说叶丫头那日救哀家时,那股子不顾生死的劲儿从何而来!原来竟是忠义之后!血脉相连啊!哀家救驾是假,得遇恩人之后,才是真!这才是上天赐予哀家最大的福分啊!”她的话语情真意切,将“巧合”推向了宿命的高度。

沈承看着长公主拉着叶妲的手,目光在叶妲低垂的、露出脆弱颈项的侧脸上停留。那清雅脱俗的容颜,在知晓了她“身世”后,在他眼中更添了几分怜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他温声道:“皇姑母所言极是。叶姑娘……”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格外柔和,“你既是那位侠士后人,便是朕的恩人之后。你父母……可曾提及过当年之事?”

叶妲“慌乱”地摇头,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回陛下……父母……父母去得早……只道是……是家传之物……要民女好生保管……民女……民女实不知……”她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带着对“身世”的茫然和对帝王垂询的惶恐,那脆弱易碎的模样,最能激起保护欲。

沈承眼中怜惜更甚,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妨。斯人已逝,恩情长存。你持此玉佩而来,便是天意让朕报恩于后人。”他环视大殿,声音恢复了帝王的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决断:“传朕旨意,叶氏妲,忠义之后,救长公主于危难,更系朕之恩人遗泽。即日起,赐封为‘清平县主’,享郡君俸禄。暂居……长公主府中,由皇姑母好生照拂。”

“清平县主!”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这封赏,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而言,简直是天大的恩典!一步登天!

叶妲“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慌忙跪下谢恩:“民女……不,臣女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内心却一片冰冷。清平县主?多么尊贵的身份,却不过是沈昭将她送入皇帝身边、更方便行事的华丽枷锁!

沈承亲自虚扶了一下:“起来吧,清平。以后在朕面前,不必如此拘礼。”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与怜爱。

宫宴继续,丝竹再起,气氛重新变得热闹。然而,沈承的目光,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时不时地、不经意地飘向坐在长公主下首、新晋的清平县主叶妲。

有时是她低头安静用膳时露出的那截白皙脆弱的颈项,有时是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更多的时候,是她颈间那枚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蟠龙玉佩。每一次目光的停留,都带着探究,带着追忆,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被宿命感牵引的深深好奇与怜惜。

他看得专注而自然。

然而,在殿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将帝王那频频投注的视线,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

沈昭端坐在宗亲席位上,手中把玩着精致的琉璃酒盏。他姿态慵懒,唇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与旁人谈笑风生时的浅淡笑意。

只是,当沈承的目光又一次,极其自然地落在叶妲身上,并且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于前几次时,沈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一丝极其幽微的、如同淬毒寒芒般的锐利冷光,倏然闪过。

他动作优雅地、若无其事地举起手中的琉璃杯,凑到唇边,仰头,将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饮而尽。

冰冷的酒液滑入喉间,却浇不灭他眼底那无声燃起的、带着掌控一切和冷酷算计的火焰。

猎物,已然踏入陷阱。而他这位执棋者,只需静待这盘以人心为棋、以恩情为饵的棋局,一步步走向他预定的结局。

叶妲低垂着眼,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御座方向的、那温和却如同实质的目光。每一次目光的停留,都让她如芒在背,颈间的玉佩仿佛有千斤重。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应,必须扮演好那个懵懂、感激又带着一丝惶恐的“恩人之后”。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尝试着在沈承目光再次投来时,微微抬起眼睫,回以一个带着怯意和感激的、极其短暂的、如同受惊投入平静湖面的羽毛,轻飘飘,却足以在有心人心中漾开涟漪。

沈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更温和的弧度。

而角落里的沈昭,握着空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骨节在琉璃杯壁上泛出青白的冷光。

宫宴的繁华之下,暗流汹涌,无声的较量已然开始。

宫宴的喧嚣与灯火辉煌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在外。朱轮凤辇驶离了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无尽繁华的宫阙,碾过寂静的御道,朝着长公主府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熏香依旧清雅,绒毯依旧柔软,但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叶妲紧绷的神经在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大殿后,并未得到丝毫放松。她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掌心却沁出冷汗。颈间那块蟠龙玉佩沉甸甸地贴着肌肤,不再是冰冷的信物,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沈承那温润如玉的面容、充满追忆的真诚话语、以及最后那带着怜惜与特殊亲近的目光,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巨大的讽刺感和罪恶感啃噬着她的内心。

长公主沈静就坐在她对面。在宫宴上,这位尊贵的皇姑母拉着她的手,热泪盈眶,言辞间充满了对“恩人之后”的无限怜爱与激动。然而此刻,车厢内昏黄的灯光下,长公主脸上的慈祥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不留一丝痕迹。她微微阖着眼,靠在柔软的车厢壁上,保养得宜的脸上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冷漠与疲惫,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属于上位者的审视与疏离。

刚才在宫门前,沈承特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凤辇旁,亲自与长公主和叶妲道别。他看向长公主时,依旧是温和亲厚的侄子模样:“皇姑母今日受累了,早些回府歇息。”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叶妲身上,那眼神温和依旧,却似乎比在殿内时更深邃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关注。

“清平,”他唤着她的新封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叶妲耳中,他甚至微微倾身,目光在她颈间的玉佩上又停留了一瞬,才温和道:“这块玉佩……收好。它不仅是信物,更是朕与你先人的一段缘分。”

叶妲强撑着“惶恐感激”的姿态,深深福礼:“臣女谢陛下关怀!陛下隆恩,臣女……铭感五内。”她能感觉到沈承的目光如同实质,让她无所遁形。

直到凤辇驶远,那温和的目光才终于消失。叶妲几乎是虚脱般地靠回车壁。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

突然,长公主那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冰锥刺破了虚假的暖意:

“叶县主。”

不再是亲昵的“叶丫头”或“好孩子”,而是疏离而带着一丝嘲讽的“叶县主”。

叶妲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抬眼看向长公主。

昏黄的灯光下,长公主的眼睛已经睁开,那双在宫宴上充满慈爱泪水的眸子,此刻清明锐利得如同鹰隼,冰冷地审视着叶妲,里面没有丝毫温情,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警告。

“戏,演得不错。”长公主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是褒是贬,“皇帝看来,是真把你放在心上了。”

叶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长公主抬手制止。

“哀家不管你在想什么,也不管你心里是惶恐还是得意。”长公主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叶妲紧绷的神经上,“记住你脖子上的东西是什么,记住是谁把你送到这个位置上的。清平县主?呵,这不过是块敲门砖,是让你能名正言顺、更近地站在皇帝面前的垫脚石。”

她微微前倾,那属于六十岁老人的眼眸里,却射出比年轻人更锋利、更洞悉一切的光芒:“皇帝对你越上心,你的价值就越大,但你的处境,也就越危险。一步踏错,粉身碎骨都是轻的。牵连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书房内烛火通明,无处遁形。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沈昭冰冷审视的目光之下。

沈昭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和一种纯粹的、评估工具性能的冷酷。他在等,等她的表演,等她的“献祭”。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叶妲,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尖叫和崩溃。徐姑姑那些刻入骨髓的教导、那些令人作呕的姿态和眼神,此刻如同无数条毒蛇,在她体内疯狂游走,逼迫着她去执行。

灵魂在尖叫着抗拒,身体却在恐惧和命令的驱使下,开始了动作。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地、颤抖地抚上了自己颈间那块温润的蟠龙玉佩。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引人遐想的脆弱。她微微侧过脸,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在眼下投下破碎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