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妲坐下,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沈承的温和、怜惜、那份因玉佩而起的真挚亲近感,像最温柔的刀子,反复凌迟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每一次回应他的关切,每一次扮演那个“脆弱感恩”的孤女,都让她感觉自己灵魂的碎片又剥落了一块。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清雅、带着易碎感的模样。
活下去。这两个字如同烙印在骨髓深处的咒语,支撑着她所有的表演。她不是懦夫,她是挣扎在深渊边缘的求生者。为了活下去,她可以戴上任何面具,可以吞下任何屈辱,可以扮演任何角色。沈承的温柔是毒药,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她必须抓住,哪怕代价是彻底沉沦。
在宴会相对偏僻的一席,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自斟自饮。他便是秦安。二十六岁,金科状元,翰林院新贵,亦是长公主丈夫的姐姐之子,与沈昭关系匪浅。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之气,眼神锐利而清明,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复杂的阴霾。
他的目光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落在主位旁那个清雅绝伦、正与沈承低声交谈的少女身上。叶妲。他知道这个名字,更清楚她出现在这里的真正原因。沈昭的计划,长公主的配合,这枚被精心打磨、用来撬动帝王心防的棋子……他全都知道。
秦安端起白玉酒杯,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间,却浇不灭他心头的烦闷。他为人刚正,有理想,有抱负,坚信为官当清正廉明,济世安民。他追随沈昭,是因为看到了这位五珠亲王的能力和魄力,相信他能廓清朝堂,带来变革。然而,将这样一个身世飘零、命运多舛的弱女子卷入如此残酷的政治漩涡,作为一枚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棋子……这与他心中的道义背道而驰。
他看着叶妲。她低眉浅笑时那份刻意维持的“清雅”,她偶尔抬眼看向沈承时眼中那强行压抑的复杂情绪(秦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被完美伪装覆盖的恐惧和空洞),以及她颈间那枚如同枷锁般的蟠龙玉佩……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愤怒。
他不同意。他打心底里唾弃这种做法。利用一个女子的清白、尊严乃至性命去达成目的,这与那些他们意图扳倒的蝇营狗苟之辈有何区别?
酒杯重重地搁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秦安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想站起来,想走过去,想大声质问沈昭,想告诉叶妲这背后的阴谋……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看到了长公主看似慈祥实则冰冷的眼神扫过全场,也看到了隐在角落阴影里、沈昭派来“关照”叶妲的、如同影子般的存在。他更清楚,此刻撕破脸,不仅于事无补,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甚至可能提前葬送掉叶妲本就微弱的生机。他的刚正,在现实的权谋铁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能再次为自己斟满酒,一杯接一杯地饮下。辛辣的酒意灼烧着胸腔,却无法驱散那份沉重的、如同巨石压在心头的憋闷。他看着叶妲在沈承温和的目光下,强撑着那副易碎的“清平县主”面具,看着她如同提线木偶般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心中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刻的悲哀。
这个女子……她不是懦弱。秦安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被求生欲点燃的、如同困兽般的决绝光芒。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演。这份在绝境中迸发出的、近乎残忍的生存意志,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凛然。
“好一个……‘清平县主’。”秦安对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无声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复杂的弧度。这身份,是恩宠,是阶梯,更是将她牢牢锁死在棋局中的、最华丽的枷锁。
宴会还在继续,丝竹声声,笑语晏晏。沈承似乎心情颇佳,与长公主谈笑风生,目光时不时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专注,落在叶妲身上。而叶妲,则像一个最完美的演员,在温柔帝王目光的注视下,在长公主无形的监视下,在秦安复杂而悲哀的凝视下,在沈昭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小心翼翼地、步步惊心地跳着这场名为“生存”的死亡之舞。
秦安最终放下了空杯,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悄然起身离席。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孤寂。他需要离开这片让他窒息的、用温柔和谎言编织的牢笼。而他的沉默,也成了这场宏大阴谋中,一个无声却沉重的注脚。
长公主府的府宴,比不得宫宴的宏大肃穆,却更显精致风雅。地点设在后花园临水的水榭之中。月色如水,倾泻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水榭内摇曳的灯火。四周竹帘半卷,晚风送来荷花的清幽。丝竹之声清越悠扬,非宫乐之恢弘,而是江南小调般的婉转缠绵,更衬此间清雅氛围。
席间宾客不多,皆是长公主亲近的宗室女眷与几位清流文臣,气氛轻松融洽。长公主沈静坐于主位,言笑晏晏,慈眉善目,俨然一位关爱晚辈、提携后进的尊贵长者。
叶妲,新晋的“清平县主”,被特意安排在沈承下首不远的位置。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软烟罗长裙,衣料轻薄,在灯火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衬得她肌肤胜雪。发髻依旧简洁,只簪了一支素银点翠的梅花簪,清丽脱俗,宛如出水芙蓉。她低眉敛目,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恭谨却又不失风骨,完美契合着沈承所欣赏的“人淡如菊”。
自她踏入水榭,沈承的目光便若有若无地飘向她。宫宴那日的震撼与宿命感仍在心头萦绕,此刻在如此清雅私密的环境中再见,那份因玉佩而起的特殊亲近感,混合着对她清雅气质的欣赏,悄然发酵。他看着她低垂的、如同蝶翼般微颤的睫毛,看着她安静搁在膝上、纤细白皙的手指,心头竟泛起一丝陌生的、属于年轻男子的悸动。二十六岁的帝王,在朝堂上沉稳从容,面对这个十八岁、身世堪怜又与自己有着特殊缘分的少女,竟也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羞涩。
长公主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沈承那细微的走神。她笑着举起玉杯,对着沈承道:“皇帝,今日家宴,不必拘泥君臣之礼。清平这孩子初来乍到,难免拘谨,你作为兄长,可要多关照些。”她的话语自然地将沈承和叶妲的关系拉近了一层。
沈承闻言,脸上微微一热,好在灯光柔和并不明显。他端起酒杯,温和地笑了笑:“皇姑母说的是。”他转向叶妲,声音比平时更轻柔了几分:“清平,不必拘束。府中菜肴多是江南风味,清淡雅致,你可尝尝合不合口味。”他示意身旁侍立的内侍,将一道精致的蟹粉狮子头转至叶妲面前。
“谢陛下关怀。”叶妲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飞起两抹红霞,眼神带着受宠若惊的羞怯,飞快地看了沈承一眼,又迅速垂下,如同受惊的小鹿。那抹绯红在莹白的肌肤上晕开,在柔和的灯火下,美得惊心动魄。
沈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羞怯和那瞬间的惊鸿一瞥。那份纯粹而易碎的美丽,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温声道:“尝尝看,这是御……是府里厨子的拿手菜。”
叶妲依言,动作优雅地用银箸夹起一小块,小口品尝。她微微眯起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唇角弯起一个极其自然的、满足的弧度,轻声赞道:“鲜嫩滑润,清香不腻,果然极好。”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美食而生的愉悦尾音,如同珠玉落盘。
这细微的表情和声音,落在沈承眼中耳中,更是觉得她率真可爱,毫无矫饰。他唇角的笑意加深,眼神中的温和几乎要溢出来,主动问道:“听闻你亦通晓琴艺?皇姑母府上藏有一张前朝古琴‘松风’,音色清越,改日若有闲暇,不妨抚上一曲?”
叶妲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羞涩又带着一丝惊喜的模样:“臣女……只是略懂皮毛,恐污了陛下和长公主殿下的清听。”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谦逊和不安。
“无妨,琴为心声,雅乐怡情即可。”沈承的声音带着鼓励,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她这副带着羞怯又努力镇定的模样。
席间,长公主和几位女眷适时地将话题引向书画诗词、京城趣闻。沈承虽与众人交谈,但心神却总是不自觉地被身侧那抹清雅的碧色身影所牵引。他会“不经意”地询问叶妲的看法,而叶妲的回答总是温婉得体,带着少女的清新见解,虽不深刻,却如清风拂面,让沈承觉得格外舒适。每当她因他的注视而微微脸红,低头绞着手中的丝帕时,沈承心底便会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隐秘的满足和愉悦。
他甚至主动提起了那块玉佩:“当年那位侠士,性子刚毅沉默,身手极好……你母亲,想必也是位奇女子。”他的语气带着追忆和感慨,目光落在叶妲颈间若隐若现的玉佩上,眼神温柔。
叶妲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她强迫自己迎向沈承温柔的目光,眼中适时地泛起一层朦胧的水汽,带着对“从未谋面父母”的孺慕与思念,声音微哽:“母亲……走得早,只留下此物……陛下提起先人,臣女……”她适时地顿住,低下头,一滴晶莹的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这滴泪,如同滚烫的油,浇在沈承本就柔软的心上。他几乎要伸出手去安抚,碍于场合,只能强自按捺,声音更加温柔,带着浓浓的怜惜:“莫哭,是朕不好,提起你的伤心事。你母亲在天有灵,见你如今安好,必感欣慰。”
他看着她低垂的、沾着泪珠的睫毛,那脆弱又坚强的模样,如同一株在风雨中摇曳却不肯折腰的小花,深深烙印在他心上。二十六年来,从未有女子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如此想要去呵护,去了解。这份悸动,纯粹而炽热,因玉佩的缘分而起,却在她清雅的气质和易碎的美丽中迅速滋长。
叶妲“感激”地抬起泪眼,对着沈承露出一个带着泪痕的、脆弱又坚强的笑容:“谢陛下体恤。”
这一幕“情真意切”的互动,落在席间众人眼中,自是解读为帝王对恩人之后的格外垂怜与新晋县主的楚楚可怜。唯有长公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冰冷算计的了然。
府宴在看似温馨融洽的氛围中接近尾声。沈承明显意犹未尽,目光流连在叶妲身上。临别时,他特意走到叶妲面前,温声道:“清平,在姑母府上安心住着。若有任何事,或觉得闷了,随时可递牌子入宫……找朕说话。”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特殊的许可和亲近。
叶妲深深福礼,脸颊飞红,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受宠若惊”:“臣女……谢陛下厚爱。”
沈承看着她低垂的颈项和那抹动人的红晕,心头又是一阵悸动。他克制地移开目光,向长公主辞行。转身离去的瞬间,他仍忍不住回眸,深深地看了叶妲一眼,那眼神中,已不仅仅是帝王的关怀,更掺杂了年轻男子面对心仪女子的、难以掩饰的留恋与温柔。
水榭内灯火阑珊,宾客渐散。
叶妲保持着恭送的姿态,直到沈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深处。脸上那动人的红晕和羞怯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苍白。眼中强装的孺慕思念和脆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麻木与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