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兽类渐归心,共祭槐神下

‘北麓风带来新的根须的气息’

沉静悠远的声音,如同古木年轮深处流淌的低语,直接在土的心湖中漾开,清晰而流畅,再无当年的艰涩断续。

土正盘膝坐在孤峰之巅,一块被风霜打磨得光滑的岩石上,下方是石部落如棋盘般错落的草棚与升起的袅袅炊烟。

她闭着眼,颈窝处那道灰痕早已褪去最初的稚嫩,化作一道深邃如墨、边缘隐现金色根须纹路的烙印,如同大地的图腾刻印在肌肤之上。

“哦?又有新伙伴来投靠槐神了?”土睁开眼,乌黑的眸子清澈明亮,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笑意。

数载时光,当初瘦小的女孩已抽条拔节,身形矫健如林间小鹿,眉宇间沉淀着力量与神性交织的独特气质。

她抬手,指尖轻触颈窝烙印,意念回应:‘是什么?’

‘一群铁脊山魈’槐树之灵的意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如同微风拂过新叶,‘首领曾啸聚西山裂谷,桀骜不驯,今携全族老幼伏于山门,献其魂契……’

土嘴角的笑意加深:“连‘裂谷鬼王’都臣服了?槐神您的威名,真是连最深的岩缝都传遍了。”

她站起身,走到崖边。

焦黑的巨槐早已不复当年的死寂,庞大的主干上,除了最初那点嫩芽蓬勃生长成一条蜿蜒向上的翠绿枝桠,更有无数新生的、细小的枝条从焦黑的树皮裂缝中顽强探出,如同披覆了一层流动的绿纱。

整座孤峰,都被一种沛然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灵韵笼罩着。

这些年来她带领狩猎队四处讨伐凶猛的野兽,向槐树献祭灵魂,人族这一种群在盆地之内已站在了食物链的最顶端。

她极目远眺,山脚下那片被部落称为“山门”的开阔地。果然,数十头体型魁梧、形似巨猿却披覆着暗沉如铁鳞甲的生物,正以一种极其恭顺的姿态匍匐在地。

为首的那头格外高大,额生独角,此刻正将巨大的头颅深深埋入尘土,粗壮的臂膀向前伸展,掌心向上,似乎在奉上无形的忠诚契约。

它们身后,是更多体型稍小的山魈,以及依偎在母亲怀里、好奇张望的幼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肃穆的臣服气息。

“走吧,槐神。”

土转身,轻轻拍了拍身后那虬结粗糙的树干,动作熟稔而亲近。

“去见见您的新子民。”

她纵身一跃,身形如一道青烟,几个起落便轻盈地落在山门处。

匍匐的山魈们感受到神性气息的降临,身体伏得更低,发出低沉的、如同岩石摩擦般的敬畏呜咽。

那头独角山魈王抬起头,铜铃般的巨眼中再无丝毫昔日的凶戾,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与祈求。它喉咙里发出几个艰涩的音节,并非人言,却带着灵魂层面的波动,清晰地传达着归附与献上忠诚的意志。

土走到山魈王面前,小小的身影在它庞大的身躯前显得微不足道,但山魈王却如同面对山岳般屏息凝神。

土伸出手,掌心向上,轻轻按在山魈王粗糙冰冷的额心独角上。颈窝烙印微微发亮。

‘槐神说’土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神谕的回响,清晰地传入山魈王乃至所有山魈的意识深处,“此山有灵庇护万灵既入此门守此地之序即为同伴”

“呜”山魈王巨大的身躯激动得微微颤抖,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应诺。它身后的族群也纷纷发出低鸣,如同最虔诚的应和。

这一幕,被几个偷偷尾随土上山、躲在远处岩石后的年轻猎手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脸上的表情充满了震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

“同伴?”一个名叫“尘”的猎手忍不住低声嗤笑,眼中闪烁着不忿,“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山魈?土祭司是不是被神力冲昏头了?”

“就是!”另一个猎手“石”附和道,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尖石。

“它们以前可没少祸害我们外围的采集队!现在摇摇尾巴就成了‘同伴’?那我们猎手算什么?”

“槐神仁慈,庇护万灵,这道理我懂。”

第三个猎手“岩牙”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可土祭司的意思难道以后连这些凶兽都不能猎了?那我们石部落靠什么生存?就靠那些妇孺种的那点黍米?”

几人交换着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困惑与一丝被冒犯的不快。

信仰槐神是真,敬畏土祭司的力量也是真,但“与昔日仇敌为伴”、“禁止狩猎强大野兽”这种颠覆生存根基的“神谕”,让他们骨子里难以接受。

冲突的种子,在无声的腹诽中悄然埋下。

数日后,部落边缘的狩猎预备区。

土站在一群整装待发的猎手面前。如今的狩猎队规模已远不如前,许多强大的猛兽要么归顺,要么在槐树灵韵的威慑下远遁,危险性大减。但部落对肉食的需求仍在。

“今日目标,西河湾的剑齿凶虎群。”土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尘、石、岩牙几人脸上稍作停留。

“槐神庇护之地,万物有灵。若非必要,不得妄杀。取其壮硕者一二,足矣。若遇归顺之兽,如林间铁爪熊、溪畔水獭部族,需礼敬避让,不可惊扰。”

尘忍不住踏前一步,瓮声瓮气地质问:“土祭司!西河湾的凶虎群少说几十头!只取一二?够谁分?而且那铁爪熊算什么归顺?不过是畏惧槐神威势不敢惹我们罢了!见了我们猎手还不是龇牙咧嘴?避让?凭什么?”他年轻气盛,脸上写满了不服。

土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颈窝处的烙印隐隐流转光华:“凭它们亦是此山生灵,凭它们亦向槐神献上了魂契!凭槐神法旨,此地生灵,非为血食而存!”

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让尘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石赶紧拉了拉尘,陪着笑对土说:“土祭司息怒,尘他年轻不懂事。我们我们知道了,只取所需,绝不滥杀,也避开那些那些‘同伴’。”

他刻意加重了“同伴”二字,语气里却没什么敬意。

土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率先向森林走去。猎手们沉默地跟上,气氛有些压抑。

西河湾水草丰美。很快,一群正在泥沼里打滚、獠牙森然的剑齿凶虎出现在视野中。猎手们熟练地散开,准备合围。

就在这时,密林深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低吼。几头体型硕大、浑身覆盖着钢针般黑毛、前肢生着恐怖镰刀状骨刃的铁爪熊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它们显然也发现了凶虎群,但看到土和猎手们,尤其是感受到土身上那浓郁的槐神气息,几头铁爪熊只是远远地低吼了几声作为警告,便调转方向,朝着另一片浆果丛走去,对眼前的“猎物”毫无兴趣,显然严格遵守着“互不侵犯”的默契。

“哼,算它们识相。”

尘看着铁爪熊离去的背影,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复杂。

狩猎进行得异常顺利。在土无形的威慑和精准的指挥下,猎手们没费多大力气就围住并刺倒了两头最健壮的雄凶虎。凶虎临死的嚎叫在林中回荡。

就在猎手们准备捆绑猎物时,异变陡生!

灌木丛剧烈晃动,一头体型异常庞大、瞎了一只眼的独眼凶虎王,如同失控的战车,带着滔天的悲愤和同归于尽的疯狂,赤红着剩下的独眼,从侧后方猛地冲了出来!它的目标不是猎手,而是站在外围、正低头查看猎物的土!这头老兽显然将族群的死亡归咎于这个散发着神性气息的人类!

“土祭司小心!”惊呼声四起!

事发突然,距离又近!那独眼凶虎王的速度快得惊人,裹挟着腥风,瞬间就冲到了土身后几步之遥!巨大的獠牙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千钧一发!

“吼——!!!”

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不是来自猎手,而是来自侧方的密林!一道巨大的黑影如同黑色的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猛扑而至!正是刚才离去的那几头铁爪熊中体型最为庞大的首领!

它竟一直在附近!

巨大的、如同门板般的熊掌带着万钧之力,后发先至,狠狠地拍在老凶虎王冲锋路径的侧面!

“嘭!!!”

沉闷如巨锤擂鼓的撞击声!

独眼凶虎王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投石机砸中,硬生生被拍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棵巨树上!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它连惨嚎都未能发出,便瘫软在地,口鼻溢出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铁爪熊首领挡在土的身前,人立而起,庞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它冲着凶虎王的尸体发出一声威慑性的低吼,然后缓缓转过身,对着有些愕然的土,低下那颗狰狞的头颅,喉咙里发出温顺的、如同风箱般的咕噜声。那双充满野性的兽瞳里,此刻竟清晰地映着对槐神使者的守护之意。

死寂。

所有猎手都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凶悍的铁爪熊竟然主动保护土祭司?甚至不惜击杀另一头强大的野兽?这彻底颠覆了他们对“野兽”的认知。

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尖石的手微微发抖。石和岩牙也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土看着挡在自己身前、如同忠诚卫士般的铁爪熊首领,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巨熊粗糙的前臂,颈窝烙印微光一闪。

‘谢……’她的意念带着真诚的感激传递过去。

铁爪熊首领低吼一声作为回应,然后警惕地扫了一眼惊魂未定的猎手们,这才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退回了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一场生死危机,被一头野兽化解了。

回部落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沉重。猎手们抬着两头凶虎和那头倒霉的老凶虎王的尸体,沉默地走着。尘、石、岩牙几人更是脸色难看,低着头不敢看土。

土走在队伍最前,脊背挺直,心中却并不平静。铁爪熊的守护让她感动,但猎手们当时的反应——那种根深蒂固的、将一切非人生物视为猎物或威胁的戒备与不信任,更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冲突并未结束,只是被暂时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