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龙历1533年8月1日,卢昂北境,考斯特与海德兰的边境树上照常挂着几具新鲜的人类尸体。
乌鸦与秃鹫将尸体开膛破肚,流淌下来的内脏就成了野狗、狐狸和獾的美味佳肴。飞舞的蝇虫嗡嗡作响,畅快地享受着这一顿饕餮盛宴。偶尔有旅者从一旁的郡道上经过,见此情形都只是避让,谁也没有为之做点什么的想法,甚至连一个觉得此等行为不妥的人都没有。
这其实是卢昂王国的一项传统,将犯人吊死在划定领地疆域的边境树上,最好是紧挨大路,以此宣扬领主的威严。因为海德兰目前还没有领主,所以眼前的这些尸体只可能是考斯特领主挂的。
承受这般残酷刑法的犯人其实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他们大多是逃避苦役的农民,不小心损毁财物或冒犯到领主的仆人,小偷小摸的盗贼,以及偷偷亲嘴的小年轻。
“嗒,嗒,嗒……”
一辆黑金顶棚的马车从考斯特方向的郡道上缓缓驶来,跨越边境线进入到海德兰境内。
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撩开了车窗的遮光帘,露出一只冰蓝色的眼睛,和一抹鲜红如血的发丝。
“布里森,停一下”眼睛的主人开口道。
她的声音清冽如山泉,透着极其扎实的安定感,丝毫没有受到尸体惨状的影响,平稳地宛如死人的心电图。
马车停了下来,一道黑影从车窗弹出,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向那具尸体。
放慢了看,那原来是一团青黑色的影子。这东西仿若膏糖,一沾上尸体的瞬间便紧紧黏住,迅速蔓延包裹将其吞噬消化,周围的那些食腐鸟兽也被它融了个形消骨散,眨眼的功夫原地就只剩下了些米粒大小的灰渣,场面煞是恐怖。
此时车厢内传出一声响指,尸体嘭的一下又重新出现在了树上,连周遭飞舞的苍蝇和抢食的动物们都与原来一模一样,任谁也看不出差别。
随后,车窗里探出一双玉手,拧开将满的玻璃瓶,地上那些残渣就全数被吸到了瓶子里。
那瓶子上贴了个方方正正的标签,上面用汉语简体写着“农家肥”三个大字。
车内的女子将瓶子盖好收回,细细掂量一番,捧在手心念了句哈利路亚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就把这瓶子放入了随身的挎包。
“布里森,还有多久到?”女子发问,语气多少有点不耐烦了。从她快要装满的瓶子也能看得出来,她这一路走了很远的距离。
“快了,库珀小姐,最多还有一个法斯钟就到了。”
法斯钟是索留斯世界的通用计时单位,相当于古代中国的一个时辰。
车夫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口误,慌忙纠正道:
“库珀爵士。”
车厢内的女子没有纠结他的错误,她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放下了窗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就是海德兰的新任领主,年仅二十二岁的一等女爵,海勒·海德·库珀。
卢昂语境中的男爵和女爵并不指某一特定级别的爵位,是指“男性爵士”和“女性爵士”,具体的爵位等级则有特定的称呼,由高到低分别为一等法斯,二等卡列,三等托尔,四等莫斯,五等涅斯。当然这是上一个时代流传下来的正式叫法,平常口语中直接称一等二等即可。
与大多数世袭而来的贵族不同,海勒·库珀的爵位完全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她原本只是海德兰庄园里一名铁匠的女儿。
一切的转变都开始于十年前。那一年,一向以忠孝虔诚形象示人的海德兰——琼斯家族,在族长琼斯七世的领导下起兵叛变,而年幼的家族继承人琼斯八世则被送往考斯特境内的圣约瑟姆修道院躲藏。海勒作为琼斯八世的玩伴兼女仆被一起送了过去。
战争打了四年,强盛一时的琼斯家族最终没能抵挡住有邻国耶塔尼相助的卢昂王室,兵败如山倒,琼斯八世藏匿于修道院的信息也被叛变的家族成员泄露了出去,等待他的自然是一场斩草除根的围剿。
国王军兵临修道院那日,海勒在生死存亡之间觉醒了魔力,拥有了使用影与火双属性魔法的能力。
在这之后,海勒的所作所为震惊了所有参与过那场事件的人。她没有选择与效忠琼斯家的骑士们一起对抗国王军到最后,而是砍下了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琼斯八世的脑袋,带着这颗头颅爬上了教堂塔顶,高呼“放下武器,国王万岁!”
此举注定了海勒的名誉将永远褒贬不一,但这不影响她得到国王的赏识,并作为一名骑士侍从加入了国王军。
索留斯世界的价值观是宗教高于血统高于魔法高于财富高于性别。虽然性别歧视仍然存在,但作为身怀魔力之人,海勒的晋升之路依旧势不可挡,她一路从底层打到了国王军的最高衔位,“勋将”,并成为了最强的“四柱勋将”之一。
一晃十载春秋过去了。
海勒低头看眼自己伤痕累累,长满厚茧的手掌,自嘲地笑了。真是时光荏苒,恍如隔世啊。
这十年里她一直率军南征北战,为卢昂王室开疆拓土,巩固统治,没有一刻松懈。如今叛军余孽皆已平定,卢昂北方的心腹大患狼人族也已归降,国王自然而然的忌惮起身边这群劳苦功高的老兵。要夺兵权,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们“四柱勋将”。
这个时候,海勒再一次展露出她优越的政治觉悟,像四年前自愿献上琼斯八世头颅那样体贴地率先站出来替国王陛下分忧。她主动请求解甲归田,并要来了战后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的海德兰作为自己的领地。
国王欣然应允,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海勒蜷缩在上任海德兰的马车里,唇角挂着一滴口水,呼吸间夹杂着细细的鼾声,睡得十分香甜。
她的意识已经回到了册封仪式结束后的那个夜晚。
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之中,各级贵族推杯换盏,用辞藻华丽的客套话互相吹捧,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然而海勒却不在其中,她被叫到了殿外,在只有星光的昏暗走廊里,见到了一位特别的故人。
“王子殿下。”
海勒右掌按胸,对面前高大挺拔的背影行了标准的骑士礼,恭敬而又疏离。
那位黑发金眼的纯血高卓尔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勒。
他有着北方人种典型凹陷眼窝与高挺鼻梁,轮廓分明的面庞以及端正的五官令他看上去十分英俊。唯一的缺憾是他的唇周堆积着些青涩的绒毛,让他看起来不那么成熟。这位刚刚成年的王储的俯视着个子矮小的海勒,用低沉嗓音对她说:
“我为你准备了一份临别礼物。”
“感谢您的挂念,王子殿下,能得到您的礼物实在是太荣幸了。”
海勒生硬地做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不卑不亢地说。
王子脸上那张名为体面的面具裂开一道细纹,他的声调明显抬高了一度,向海勒质问道:
“你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叫我约翰?”
海勒愣了一瞬,露出一个礼貌而不失温柔的笑容,回答道:
“因为我们都不是十几岁了呀,王子殿下。”
海勒反复提点的“王子殿下”一词终于让这位身份尊贵的约翰•卢昂•卡列彭斯清醒了过来。他眼角的痛苦一闪而逝,随即归于平静。
“来看看这个吧,这是我委托宫廷画师詹姆斯先生绘制的,你一定喜欢。”
约翰王子将身后画架上的布料掀开,露出一张色彩丰富的油画。画中的景象,正是海勒高举人头站在塔顶上,昂扬霸气的样子。
海勒不知为何突然想笑,有一种重温中二历史的错觉。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尴尬道:
“这……画得真好,请替感谢一下詹姆斯先生。”
“你,喜欢这副画么?”
约翰在她身后幽幽发问,语气中蕴含着深深的情意,生怕海勒听不懂他的话中话。
海勒回头看去,只见王子的金发被月光染成了银丝,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专注而又充满期待地注视着海勒,以近乎虔诚地神情等候着她的回答。
她在心中默默叹息,为约翰王子终将承受的情感挫折感到惋惜。
她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意呢?她一开始就是约翰的侍从,约翰见证了她从侍从到见习骑士,到正式骑士再到王庭骑士的全过程。最初的几年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直到要与狼人作战时,国王才把他调离前线。
少年人对身边亲近之人产生感情再正常不过,约翰的反应没什么可稀奇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海勒不是少年人,她是个活了两辈子的老东西。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接受约翰的好意的。
开玩笑,现在正是“如何避免兔死狗烹”的关键微操阶段,她要是敢对王子动什么心思,一张国王的猜忌立马就扎到她脑门上,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更何况约翰这个人多愁善感,优柔寡断,长相也根本不是海勒喜欢的类型。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他们都没有半点可能。
海勒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色振声地回答道:
“非常喜欢,王子殿下,我会好好珍惜这份礼物的。海德兰领主,王庭骑士,一等功爵,四柱勋将,海勒•海德•库珀,永远乐意为您效劳。”
这一连串的官方称号仿佛将约翰炙热的心意浸入了冰冷的湖水,他眼中的光芒瞬间如流星划过夜空般消逝不见,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变得灰白僵硬,失去了生机。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虚弱地把油画交到海勒手中,海勒欣然接受,双方礼貌而友好地告了别。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一别就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了。
回到宴会上,海勒本再吃点蜂蜜羊排,却意外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吃不下去。于是她举起酒杯想给自己狠狠灌点贡品级葡萄酒,下一秒,她就醒了。
被石块震醒的她骂骂咧咧地用手扶住被马车颠地晕晕乎乎的脑袋,眯着眼撩开窗帘查看路走到哪了。
周围景色已与方才截然不同,放眼望去皆是空荡荡的农田。不远处一座城墙塌了一半的残破城堡耸立于丘陵之上,阴沉而哀愁地俯视着广阔的领地。
海勒目力卓绝,一眼就看到城墙的大门之外,两座碉楼之间,有一个瘦长的身影正站在等候着海勒的到来。
他是海勒提前派遣过来的先行官,查理·海德兰
同时,也是四年前,“被海勒杀死的琼斯八世”,查尔斯·海德·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