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孤臣铸错

养心殿西暖阁的门在张廷玉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弘历那句“火候…好生看着”的余音,却隔绝不了那沉甸甸的、如同枷锁的嘱托。议罪银——这柄他亲手递出的双刃剑,尚未出鞘,刃口已映出金川峡谷的血色。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寒意。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刚走下汉白玉台阶,一个身影便从廊柱阴影里快步迎了上来。是大学士鄂尔泰。这位老臣脸上忧色浓得化不开,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微颤。

“衡臣兄!”鄂尔泰一把拉住张廷玉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语气焦灼,“你…你真要拟那‘议罪银’的章程?!此议一出,遗祸无穷啊!刘统勋那倔驴在殿外气得直跳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尸位素餐!你我同受顾命,岂能坐视你…铸此大错?!”

张廷玉停下脚步,看着老友眼中真切的忧虑,心头涌起一股苦涩。他疲惫地摇摇头,声音沙哑:“时斋(鄂尔泰字),金川两万将士的血未干!打箭炉危在旦夕!永定河桃花汛转眼即至!皇上…等不起啊!权宜之计,权宜之计…”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仿佛在说服自己。

“权宜?!”鄂尔泰激动地打断,声音不由得拔高几分,“衡臣兄!此例一开,便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什么过失?什么数额?如何监管?说得好听!底下那些官儿,哪个不是人精?他们会把这‘议罪’变成什么?明码标价的护身符!日后贪墨盘剥,只会变本加厉!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攒够了银子,就能买平安!国法纲纪,将荡然无存!你…你这是饮鸩止渴!是自毁长城!”

张廷玉沉默着,目光望向风雪弥漫的紫禁城深处,那里仿佛还回荡着金川信使濒死的哭嚎。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无奈:“时斋,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然国之急难,如烈火焚身!刘统勋要彻查,要追缴,动辄牵连甚广,非数月乃至数年之功!金川等得起吗?永定河等得起吗?陕甘嗷嗷待哺的灾民等得起吗?皇上…等得起吗?”他猛地看向鄂尔泰,眼中布满血丝,“这杯鸩酒…总得有人先喝下去,给朝廷…续一口气!至于日后…日后若天佑大清,国用稍裕,吏治澄清,再废止此制,犹未晚矣!”

鄂尔泰看着张廷玉眼中那近乎绝望的坚持,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松开了抓住他手臂的手,颓然道:“衡臣兄…但愿…但愿这口‘气’,续得值!但愿这‘权宜’,真能‘宜’得了…”他摇摇头,身影萧索地没入风雪之中。

张廷玉站在原地,风雪灌进领口,冰冷刺骨。他知道,自己正走向一条充满荆棘与唾骂的不归路。

三日后,乾清宫,朝会

偌大的乾清宫正殿,气氛肃杀凝重,如同冰窖。文武百官按品秩肃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源头便是御座上面沉似水的年轻帝王弘历,以及御座旁侍立的顾命大臣、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手中捧着的那份厚厚的奏章。

弘历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金川惨败,将士血染勒乌围!西南门户洞开,危如累卵!永定河工,关乎京畿百万生灵!陕甘灾民,嗷嗷待哺!国用维艰,朕夙夜忧叹!”他话锋陡然一转,锐利的目光钉在张廷玉身上,“幸得顾命大臣、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殚精竭虑,思得一权宜救急之策。张廷玉,将你所拟‘议罪银’章程,当廷宣示百官!”

“臣遵旨。”张廷玉躬身出列,展开手中奏章。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洪亮,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臣张廷玉谨奏:为解军国急难,纾缓国用,特拟‘官员过失赎罪纳银暂行事例’,恭呈御览,伏乞圣裁!”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廷玉身上,惊疑、不解、鄙夷、愤怒…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

张廷玉恍若未觉,继续宣读,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一、所议之罪范围:限于非十恶重罪之公务过失。如:钱粮微有亏欠、仓谷霉变、河工小有疏失、驿递迟误、公文错漏、仪制偶失等项。贪墨、枉法、谋逆、不孝等重罪,概不准议!”

“二、银两数额等级:视过失情节轻重、官职大小、家资厚薄,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该管上司议定。自州县佐杂微员纳银数百两,至督抚大员纳银数万两不等。具体细则另附详单。”

“三、收缴流程:由吏部行文该管上司,核定过失、议定银数,报都察院备案。纳银官员将议罪银直接缴入户部特设之‘急公库’,领取户部印信收讫凭据,凭据交吏部销案留任。无凭据者,议罪无效,仍按律例处置。”

“四、款项用途:急公库所收银两,专款专用,优先用于当前军国急需。如:金川军需、永定河工、陕甘赈灾等项。每一笔支取,须经皇上朱批,户部用印,并抄送都察院稽查备案,确保涓滴归公。”

“五、监管稽查:都察院全程监督议罪、纳银、支用流程。凡有徇私舞弊、擅改数额、挪用侵占者,一经查实,无论官职大小,严惩不贷!”

“六、时效:此例仅为权宜之计,暂行三年。待国用稍裕,吏治澄清,即行废止!”

张廷玉念完最后一句“伏乞圣裁”,合上奏章,垂手肃立。偌大的乾清宫,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殿外呼啸的风雪声隐约传来。

“臣反对!”一个洪亮、激愤、如同惊雷般的声音猛地炸响!左都御史刘统勋须发戟张,大步出列,对着御座上的弘历重重跪下,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皇上!此议断不可行!臣刘统勋,以项上人头,死谏!”

弘历面无表情,目光深邃:“刘统勋,你有何话说?”

“皇上!”刘统勋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射张廷玉,言辞如同锋利的匕首,“张廷玉此议,名为‘权宜’,实为祸国!其罪有三!”

“其一,毁法度!朝廷律法,乃治国之重器,惩恶之准绳!今以银钱可赎过失,律法威严何在?纲常伦理何存?!此例一开,便是将国法明码标价,置于市井商贾之地!律法尊严,荡然无存!”

“其二,纵贪渎!张廷玉口口声声所议乃‘非十恶之过失’!然‘过失’与‘贪墨’,界限何在?如何厘清?那些贪官污吏,只需将平日盘剥所得,拿出一部分缴纳这‘议罪银’,便可堂而皇之消弭罪责,甚至留任原职!这‘议罪银’,将成为他们贪墨的护身符、通行证!日后盘剥,必将变本加厉!因为有了这‘议罪’的退路!此乃饮鸩止渴,纵虎归山!”

“其三,失民心!天下士民,敬的是朝廷法度,信的是公道人心!今朝廷公然卖法,有钱者可以免罪,无钱者仍需受罚!长此以往,朝廷威信何在?民心何附?!此议若行,必将使天下忠义之士寒心,令宵小之徒弹冠相庆!民心离散,国本动摇!大清江山之祸,自此始矣!”

刘统勋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股悲愤欲绝的凛然正气,在大殿内隆隆回响,震得许多官员脸色发白。他猛地转向张廷玉,戟指怒斥:“张廷玉!你身为三朝老臣,顾命首揆!不思整饬吏治,肃清蠹虫,以固国本!反行此倒行逆施、遗祸无穷之下策!你…你愧对先帝托付!愧对天下苍生!你…你是大清的罪人!”

最后一句“大清的罪人”,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廷玉的心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前的紫檀木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迎着刘统勋那喷火的目光,胸中翻涌着金川将士的血、西北危局的火、以及被当廷斥为“罪人”的屈辱!一股压抑已久的悲愤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冲上头顶!

“刘统勋!”张廷玉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沉稳,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沙哑和尖锐!他猛地挺直脊梁,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跪地的刘统勋,声音响彻大殿:

“你说老夫毁法度?纵贪渎?失民心?!好!好一个大义凛然!老夫问你!”

“金川勒乌围峡谷,两万将士的忠魂,还在雪山之巅哭泣!他们的血,谁来偿还?!他们的仇,谁来去报?!莎罗奔的刀,已经架在了打箭炉!一旦打箭炉失守,成都门户洞开!川陕震动!云贵危殆!西南半壁江山沦陷!这泼天的干系!这亡国的危局!你刘统勋!担得起吗?!”

“永定河堤!去年冲毁的险工,至今未复!桃花汛转眼即至!一旦溃决!京畿百万生灵!将成鱼鳖!这滔天的罪孽!你刘统勋!背得起吗?!”

“陕甘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易子而食!那些奄奄待毙的灾民!他们的命!你刘统勋!救得活吗?!”

张廷玉步步紧逼,每问一句,声音便高亢一分,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滔天的压力!他指着殿外风雪的方向,仿佛指向那遥远的战场、决堤的河岸、饿殍遍地的灾区:

“你说追缴贪墨!裁撤冗员!是正途!是良药!老夫问你!查!要查多久?!一年?两年?!抄一个允禄,就闹得满城风雨,朝野震动!若按你所说,深挖严惩!牵连下去,半个朝廷都要停摆!金川的军情等得起吗?!永定河的洪水等得起吗?!陕甘的灾民等得起吗?!等你的‘正途’‘良药’见效,只怕西南已失!京畿已淹!西北已成人间地狱!那时候!你这身铮铮铁骨!你这颗项上人头!能填得了这塌下来的天吗?!能赎得了这亡国的罪吗?!”

张廷玉的质问如同狂风暴雨,席卷了整个乾清宫!刘统勋被他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逼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一时竟难以反驳。殿内群臣更是噤若寒蝉,被这老臣罕见的暴怒和直指亡国危机的言辞所震慑!

“权宜之计!是饮鸩止渴!”张廷玉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带着一种孤臣孽子般的悲怆,“不错!老夫承认!这‘议罪银’!它就是鸩酒!是毒药!是刮骨疗毒的猛药!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无奈之举!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

“但是!”他猛地转身,面向御座上的弘历,重重跪下,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泣血的恳求,“皇上!国事艰难至此!内忧外患,危如累卵!臣…张廷玉!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甘受千秋之骂名!献此毒策!只为…只为给朝廷续一口元气!争一线喘息之机!只为…能让我大清将士的刀枪,尽快指向金川!只为…能让永定河的堤坝,抢在洪水之前合拢!只为…能让陕甘的灾民,多活下几个!臣…恳请皇上!圣裁!”

张廷玉以头抢地,花白的发辫垂落,肩膀因激动而剧烈耸动。偌大的乾清宫,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呼啸的风雪声。

刘统勋看着张廷玉跪伏在地的背影,听着他那近乎泣血的陈词,脸上青红交错。他猛地抬头,望向御座上沉默不语的弘历,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他深知,张廷玉这番话,虽激烈,却切中了皇帝最深的焦虑——时间!金川等不起!河工等不起!灾民等不起!皇帝,更等不起!

“皇上——!”刘统勋发出一声悲愤到极致的嘶吼,如同杜鹃啼血!他猛地从地上站起,不再看张廷玉,而是直直地望向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蟠龙金柱!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声音因极致的绝望和决心而变得异常尖利:

“臣刘统勋!蒙先帝拔擢于寒微,委以风宪之任!唯知忠君体国,唯知纲常法度!今张廷玉献此亡国之策,毁法卖直!臣…无力回天!唯有一死!以明心志!以谢天下!以警后世——!”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刘统勋用尽全身力气,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撞向那根冰冷的、雕刻着狰狞蟠龙的巨大金柱!

“刘大人——!”“不要——!”数声惊呼同时响起!

然而,一切都晚了!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在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炸开!

刘统勋那花白的头颅,结结实实地、毫无保留地撞在了坚硬无比的金柱之上!

猩红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罂粟,瞬间在他额前迸溅开来!染红了花白的须发,染红了素色的官袍前襟,甚至有几滴滚烫的血珠,飞溅到了附近官员的脸上和御座前的丹陛之上!

刘统勋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金柱滑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拖出一道刺目惊心的长长血痕!他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御座的方向,眼中充满了不甘、悲愤和一种凝固的、令人心碎的决绝!

“啊——!”殿内瞬间大乱!惊呼声、抽气声、桌椅碰撞声响成一片!几位靠近的官员惊恐地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张廷玉猛地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刘统勋,看着那刺目的猩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刘统勋的血,将永远烙印在这“议罪银”之上!也烙印在他张廷玉的身上!

御座之上,弘历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猛地站起身,看着丹陛下的惨状,眼神剧烈波动,震惊、恼怒、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复杂情绪交织。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快!传太医!”弘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瞬间被帝王的威严压下,变得冰冷而急促,“将刘统勋抬下去!全力救治!”

几名侍卫太监如梦初醒,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昏迷不醒、血流满面的刘统勋小心翼翼地抬起,匆匆退出大殿。那刺目的血痕,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留在了乾清宫光洁的金砖地上。

死寂,再次笼罩了大殿。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弘历缓缓坐回御座,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群臣,最后落在依旧跪伏在地、身体微微颤抖的张廷玉身上。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冰雪更寒冷:

“刘统勋忠直敢言,其情可悯,然当廷撞柱,咆哮君前,亦有失臣礼!念其素行刚正,着太医院全力救治,伤愈后…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

轻描淡写的处罚,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意味。群臣心头凛然。

弘历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张廷玉身上:“张廷玉!”

“臣…臣在!”张廷玉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所奏‘议罪银暂行事例’…”弘历的声音顿了顿,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无比,“…朕,准了!着即明发上谕,通令各省督抚、藩臬、道府州县,一体遵行!由你张廷玉,全权督办!户部‘急公库’,即日设立!金川军需、永定河工、陕甘赈灾,所需款项,优先从急公库拨付!务必确保专款专用!若有差池…”弘历的声音陡然转寒,目光如冰锥刺骨,“…唯你是问!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臣…领旨谢恩!”张廷玉重重叩首,额头触碰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那刺骨的寒意,仿佛顺着额骨,一直渗入了他的灵魂深处。他知道,这口鸩酒,他喝定了。这铸错孤臣的路,再无回头可能。

弘历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殿外漫天的风雪,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兵部尚书庆复!”

“臣在!”

“着你即刻启程!持朕王命旗牌,赶赴川陕!总督军务!调度援川兵马!告诉阿尔泰,也给朕告诉莎罗奔!大清的天威,要用血来洗刷!金川之耻,朕必百倍讨还!不破金川,誓不还朝!”

“臣遵旨!必不负皇上重托!”庆复精神一振,出列领命。

“退朝!”

弘历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朝臣,以及那金砖地上尚未干涸的、刺目惊心的——血痕。

张廷玉缓缓站起身,身形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目光掠过那滩猩红,掠过同僚们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眼神,最终投向殿外呼啸的风雪。议罪银的火,终究是点起来了,用刘统勋的血和金川亡魂的怨气作为引信。这火,最终会焚毁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