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简映玉颜

烛影摇过紫檀案几,一册《春秋》摊在青玉镇纸下。章衡斜倚湘竹榻,素纱襕衫半映着窗外初绽的白玉兰,袖口银线暗绣的云纹随翻书声流动,恍若月下波光。

他生得极清俊,修眉斜飞入鬓,凤眼垂时如含古潭静水,抬眸时却似剑锋出匣——此刻正凝在竹简一行:“郑伯克段于鄢”。唇角忽浮起一丝讽意,指尖叩案轻吟:

“骨肉相残,兵戈胜于礼乐……这‘克’字染血,孔夫子落笔时,可叹还是可笑?”

侍立的侍卫毓白捧着参汤不敢接话,却见章衡倏然起身。腰间羊脂玉佩琅然作响,他执起狼毫蘸饱朱砂,在素麻笺上挥就八字狂草:

“诛心之笔,万世镜鉴!”

墨迹淋漓如血,映得他侧脸在烛光里明灭如玉石雕琢。博古架上的商周青铜鼎默然吐着龙脑香,纱窗外忽有落花扑簌——原来章氏老宅的千竿修竹,正将春风剪碎成金粉,漫洒过满阁藏书。

“少主君,老爷请您去主厅商议要事。”一位剑眉星目的侍卫在书房外叫到,声音铿锵有力,似乎并不像普通的书童,是言川。

章衡淡定自如,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诗书。

“知道了,让父亲稍等片刻,我换件衣裳就来。”

“是,少主君,我在门外等您。”

毓白指尖掠过檀木衣桁,取下的绯罗公服还沾着昨夜熏笼里的瑞脑香。她细心为章衡笼袖时,鸦青鬓角擦过他肩头补子的金雀纹,羊脂玉带扣“咔”地轻响。

“咔嚓”

门被毓白打开,看见主君出来,言川右掌压左拳,两臂平举齐眉,广袖“唰”地荡开流云纹,躬身时后颈脊椎弯成一道谦卑的弧,恰似廊角被积雪压坠的竹枝。

“见过少主君”。

章衡羊脂玉佩琅然的击节声忽然在言川头顶一滞:

“掌心虚了。”

章衡的嗓音淡得像拂过湘帘的风。言川骇然偷眼,瞥见绯衣下摆的银波海涛纹微微漾动——原是自己紧张得指节僵白,失了“如环抱月”的从容。

待重新叉手高举,额间已沁出薄汗。却听玉佩声又潺湲前移,一句吩咐散入竹香:

“去将《春秋正义》第一卷备在听雪斋。”

少年急应“是”,直身时只捕到那袭绯影转过紫藤架的残像,松绿内领衬得背影如青山映血,步步生莲的官靴声却碾得他心头狂跳:

终究还是失了仪!

章衡来到主厅,只望见父亲章忻与母亲柳若晴连连说着好,脸上布满了笑容。二人看见儿子来临,连忙调整坐姿心态。

章衡拂开萱草堂的云母屏风时,沉水香裹着药气扑面而来。父亲章忻半倚青缎引枕,母亲柳氏的银簪正挑亮雁足铜灯,灯花“噼啪”炸响的刹那,他广袖垂落如白鹤敛翼——

端立堂中,距父母五步,双手平举齐额,青玉簪首在晨光里划出冷弧。俯身时长裾委地无声,额心触上冰凉的紫檀地板:

“儿子问父亲母亲晨安。”

三拜礼成,抬首时却见父亲枯瘦的手悬在半空:

“状元公的腰,该为君王折。”章父笑着说道,手心朝上示意他免礼。

“不知父亲母亲唤儿子来此有何要事”,章衡率先开口,看着二人。

“衡儿,如今你已过弱冠,科考在即,也该娶妻生子了。叶家与章家是多年至交,你叶俞韫伯伯有个女儿叫——叶笙,你们年纪相仿,简直就是门当户对啊!”章忻越说越起劲。

“父亲是想让我娶叶伯伯的女儿为妻,好让两家的情感进一步加深,这样对双方都有益?”章衡开口说道,字字都是书生意气。

“我儿子就是聪明,我一开口就知晓我的意思了。”章忻嘴边快到眼角了,接着又说道:“衡儿,这个叶笙啊知书达理,饱读诗书,哥哥又是闻名远近的镇国大将军,你们二人若成婚,简直就是让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啊!”一旁的柳若晴也附和:

“是啊,你们二人自小就是娃娃亲,如今都到了成家的年纪,是时候了”,她时不时看向章忻带笑的脸庞。

“孩儿遵命,即刻我求两位媒人向叶家纳采。”

二人满意地笑了,似乎现在就看到了他们婚后的生活,说完,章衡行李退去。

“少主君,您就这么答应了?”毓白疑惑地问,想快点得到章衡的解答。

“章叶二姓联姻,非为朱门对金阶,实乃玉德映冰心。庭前植连理桂树,非求浓荫庇子孙——愿作人间清影证,根异脉通处,自有天香。”章衡脸上毫无波澜,随后朝着听雪斋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继续他的读书之路。

叶府,叶笙的房内,白洁冒昧的问:“小姐,今天老爷让您嫁给那章公子为妻,你可愿意?”,叶笙不说话,只顾着手上的诗书,过了片刻,朝着白洁说:

“如何不愿?那章家与我家乃世家之好,章衡又是家中最为才识渊博之人,与我成婚,乃天造之和,门当户对,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愿。先前那来提亲范公子与我家境不合,才识也不及我,如何配得上我?寻常男子只会将我拉下高台,而联姻只会助我一臂之力”,她放下手中诗书,走向窗外,嘴巴微微抿动:

“门当户对非为嫌贫爱富,实是檐下同沐风雨时,方知根脉相通的灵魂最禁的起飘摇。”

她望向明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随后就又去看着诗书了,继续遨游于属于她的世界。

章衡坐在听雪斋,忽然门缝被打开,是言川进来了,他手中的纸张递给章衡,道:“少主君,通婚书我已拟好,请您过目。”

章衡接过纸张,只见一行行端正而又不失风度的字迹映入眼帘:

“通婚书

大宋绍兴十二年岁次壬戌仲秋吉旦

伏以

天开地辟,阴阳交感而万物生;礼备乐和,二姓联姻而百世昌。今据

章府

尊翁忻公讳章忻先生暨

德配柳太夫人若晴贤伉俪膝下

长公子衡君,

温如玉润,德比圭璋,诗礼承家,实乃清门俊彦。

诚聘

叶府

尊翁韫公讳叶俞韫先生暨

德配李太夫人婧怡贤伉俪掌珠

闺秀笙小姐,

蕙质含章,兰仪毓秀,工容言德,洵为阆苑琼芳。

两姓交欢,实契天缘。章门久慕叶族诗礼传家,门风高洁;叶府亦嘉章郎德器弘深,鹏程可待。兹凭

冰人王世安执柯,

谨依《朱子家礼》,卜得绍兴十二年十月六日(壬戌年庚戌月丙辰日)为婚期吉辰,

上应星昴之辉,下合乾坤之德。

聘仪

谨具:

雁礼成双(奠雁古礼),

金钏一双(赤金缠枝莲纹),

销金聘书全幅,

花银五十两(锭铸“长乐未央”),

蜀锦十端(青鸾牡丹、云鹤灵芝纹),

建溪龙团凤饼四銙,

鹿脯双束,清酒四坛。

肃此鸾笺,恭行六礼。待吉期既届,当备彩舆仪仗,亲迎淑女于归。愿

叶府尊慈俯允佳期,共襄嘉礼。

从此

赤绳系足,白首同心。

效关雎之雅化,咏麟趾之祥音;

承庙祀于千秋,衍宗枝于万叶。

姻眷弟章忻偕室柳氏薰沐顿首百拜。

大宋绍兴十二年八月廿二日吉立”

章衡看了大概一刻钟,确认无误后,道:“言川,你再去给父亲过过目,如若他说可以,明日天一亮,便送去叶府家主手中,另外,后日我要去进越湖踏青,你顺便向叶伯伯说一声,然他告知叶小姐。”

“是,少主君。”言川应完,便去了章忻书房中。

他走之后,章衡对一旁的毓白说:“毓白,去买几只上好的金钗来,记住,多买一些,我要亲自挑选。”

“毓白领命。”回应完,便去了城中上好的金铺。

檀香袅绕的书斋内,言川躬身将洒金磁青笺展开于紫檀案上,袖口拂过砚台未干的墨迹:“老爷,通婚书已誊录工整,请过目。”

章忻撂下湖笔接过婚书,目光扫过“上应星昴之辉,下合乾坤之德。”等字句时,眉峰微扬:“衡儿这笔馆阁体竟有进益了...”指尖忽顿在“绍兴十二年十月六日”处,惊得云纹袖角扫翻青瓷笔洗,“这日子卜得妙!连叶家最讲究的《玉历碎金》都挑不出错处!”

言川忙扶正笔洗,水痕在宣纸上泅开淡青:“此乃小人斗胆代笔。”

“你写的?”章忻猛拍案几震得歙砚一跳,澄心堂纸上的墨字随他颤抖的指尖起伏,“这‘德配柳太夫人若晴’的称谓,连闺名都...”话至半截倏然收声,忽盯着婚书尾款“薰沐顿首”四字低笑,“好个章衡!前日还说他不通庶务——”

他忽然以指节叩着“冰人王世安”的名字朗笑出声:“原是在此处等着!能让你这‘江南笔魁’甘愿隐了词臣身份作幕,比聘礼里的龙团茶更显章家诚意!”染了墨的拇指重重按在言川肩上:“衡儿知人善任的功夫,倒比他爹强三分!”

羊脂玉镇纸压住纸角飞起的瞬间,喉间滚出个短促的音节:

“可。”

言川垂目后退三步,玄色襕衫下摆扫过青砖拼成的龟背纹,却在触到湘竹帘时被唤住。

“慢着。”章忻用裁纸刀尖挑起砚匣里半干的海棠红墨锭——那朱砂色正合婚书上的“百年偕老”印——轻轻一抛:“赏你续墨。”

当墨锭落入言川掌心时,紫檀镶螺钿的砚匣内露出新刻的铭文:“方圆在握”。

“告诉衡儿...”章忻背身展开舆图,惊鹊纹枢衣袖扫落灯花,“三日后过聘,教王冰艳簪着绒花来,老夫要亲见这位‘汴京故人’。”

竹帘卷起复垂落的响动里,言川的身影在“龟背纹”地砖尽头融进暮色。章忻摩挲着婚书上未干的销金纹,忽对窗外交待:“给西厢那株‘照殿红’连夜移盆——要配得上叶家姑娘的画稿。”

“是”,言川应完,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