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场景一直在我脑海里,一些灯光照在我的脸上,几个模糊不清、又好像穿绿色衣服、戴口罩的人,看着躺在床上的我,似乎在讨论,又似乎在忙碌。
我确定那不是三岁之后的记忆,母亲说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想来应该是那一次,虽然那些医生是谁已经无从问起、无处找寻,但我很感激他们,愿他们吉祥如意!
当我不断回溯,记忆来到一片草丛之后就不能再前进一步了,我想那是最早的记忆,我在那片草丛睡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有几个小时。
那是离家隔着一条山沟和一座山丘的地方,方圆几里内荒凉无人烟,我不知道怎么去的那里,只记得当我醒来时,独自一人,孤独又害怕。
恐慌中,我一度以为自己走不出那片草丛了,一是太阳已落山,黑暗即将来临,我明白夜晚的山野会很漆黑,只有蛐蛐的叫声。
二是杂草很高,我找不到路,只能用双手拨开草丛前行,遇到困难,人有时可能会走不动路,我是爬出那片草丛的,后来的事虽然不再记得,但终究是成功了。
山村很贫瘠,通常方圆几十、甚至几百公里为一个村,村下面分为组,一个组人不多,有七八户的样子,分布在山丘或山脊上。
但是千万别以为距离较远,人们就会关起门来过自己的生活,山村人的团结是超乎想象的,有活一起干,有好东西会一起吃,哪怕东西不够吃,大人也会坐着聊天,东西让小孩吃。
在这样的氛围下,山村最不缺的是朋友,我的朋友甚至可以住在翻越三四座山之外的遥远地方,每当我去到其他的村落,那里的人会对待自家孩子一样对待我,反之,别人来到我们村也一样。
只是,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每家每户都有狗,山村的狗大多都是瘦骨嶙峋的,性子却一条比一条烈,我小时候就被狗咬过三次,现在大腿上还留有疤痕。
那时我常跟着爷爷去放羊,有人说爷爷是个怪人,从不关心其他事,只懂得成天背着他的经书撰写和吟诵,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他是我见过最自信的人,我从他的脸上见过沧桑、从声音里听过古老、唯独没从他眼里看见过担忧,他似乎从不惧怕未来,从不担忧后辈的道路,这种从容,是我的父亲和三位叔叔没有的。
每当我赶着羊在前面跑,他会背着经书乐呵呵的跟在后面,我跳到羊背上,结果摔进沟里的杂草丛中,手脚被芦苇戳出伤痕,他也没说什么,只记得回来时奶奶在骂他。
爷爷说,以前的天空是红色的,雷电可以劈开山头,夜晚的林间会有妖兽横行,我吓的打颤;问他,那你不怕他们吗?他说,妖魔鬼怪、风雨雷电都是很胆小的,当你不怕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怕你了。
要是我说,一个三四岁小孩,可以走十几公里的崎岖山路,城里的孩子可能不信,但是我跟着哥哥去他学校玩时,的确走了那么远。
事实上,那不是去玩,而是我在家里无人照看,父亲去成里挣钱,母亲背着弟弟做农活,所以哥哥只能边读书边带照看我。
正常来说,学校应该在海拔低的地方,因为我们近乎住在山顶,但是山村可不能用常理渡之,学校的海拔比我家还高,我们去读书不是下山,而是爬山。
那条河到后来我自己读书了还是跨不过,每天需两位朋友拉着过去,学校也非常规学校,而是一户人家的空置牛棚,村里征用它来做教室,里面的牛粪并没有被清理出去,而是干燥后被压碎在地上,不过在上面玩耍摔跤却很舒服。
有时我们不在房子里上课,而是去到屋后,以扁平的大石头为黑板;每当这时,早晨的阳光会如碎金般倾斜而下,落在草地和岩石上,也落在我们翻开的课本里,刺的眼睛睁不开。
不过只要去到那片风吹过就发出莎莎响声的核桃树林,你就能看到它们像金黄色的线条一样,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此时伸出手掌就能截断它。
有些学生会顺着大树往上爬,不多时就能弄来一根又长又粗的藤条,尔后上课就变成了拔河比赛。
这时的条件是艰苦的,但生活是无忧无虑的,我们会躺在干草上仰望蓝天,会用圆根做成汽车满山跑,会在野外挖土豆烧着吃,会在早晨伴着大雨和露水去找鸡枞,会跳进在河里游泳……
五六岁时,学校拆了,需要到村委会去读书,这次虽然是下山,但道路仍然遥远,一天我和朋友像往常一样去学校,到了发现老师和同学都没有来。
于是我们坐在教室外的黄泥地里玩石子,这时来了一位看起来像“工作干部”的人,他说的是汉语,虽然听不懂,但很和蔼。
他发现我们听不懂,便拿起树枝在地上写了一句:“我是学校校长”,让我们顺着念,我一字一句的读出来后,他满意的点头,随后又说了一些话,大概是让我们早点回家。
在回来的路上,我和朋友就“我是学校校长”这句话争论起来,他说可能是指好好读书的意思;我说不对,应该是指我们在学校快乐长大的意思,有趣的是,后来去中心校读书,认识了那个人就是中心校校长,依然没有明白这句话。
直到多年后一次偶然间回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关于这句话还有个趣事,第二天我们去学校,老师没理由的让我俩蹲了五分钟马步。
后来才知道那天不是周末,是老师有事——跟朋友约好打牌,才让我们放假的,可想而知,他应该是知道校长见过我俩了,也该是被校长教育了一顿,把气撒在我们身上。
学校的旁边是三叔家,每次放学,我都会在他家吃完饭再走,一天,小姑和三婶煮了一盆鸡肉,他们不停的给我夹鸡肉,小姑却一直咯咯的笑个不停。
三婶白了她一眼说:“疯丫头,这有什么好笑的”,说完又给我夹了一块大鸡腿,她和奶奶也在吃,只有小姑还在不停的笑,鸡肉也没吃。
我当时虽小,但能她笑声中猜出她们一定有事瞒着我,果然,后来得知那只鸡跳进猪圈,被猪踩死在猪粪里,事实上以当时的生活条件,洗了在煮着吃完全没什么。
只是小姑从小挑食,作为七姊妹中最小的她,习惯了吃哥哥姐姐让出来的好东西,对不好的东西很是挑剔。
与小姑不同,小叔是个小霸王,在当地横着走路,还经常给我灌输男人不会打架是耻辱的思想,每当见到同龄人放牛经过我家附近时,他总会怂恿我去招惹别人,我不愿意去。
他索性就以告状的口吻,跑去跟那些小孩说我在说他们坏话,唆使他们主动找我,大多数小孩聪明,能看出这是挑拨,不会来找我。
但也有另外,有个人真过来找我麻烦,还是以质问的口气,我自然也不退让,当然这种自信并非来于自身,而是来自于我的认知,我知道如果我打不赢,小叔一定我帮我。
于是战斗开始了,我们先用拳头,而后变成摔跤,从地上打到地下,从平地打到有坡度的地方,萌芽刚破土而出的玉米地,硬生生我们踩出十几米远的战场。
我以为小叔会来帮我,没想到他只是在旁边起哄,激烈的战斗中我隐约听到他在旁边说“抬脚、从背后摔”之类的话,但一句也没听进去。
后来有个老者(爷爷辈)经过,强行把我们拉开了,说了些打架是不对的、应该相亲相爱之类的话,也说了小叔的不是。
不过,他可没有听进去,回来时跟我说:你比我年轻时差远了,我年轻时打遍来古家无敌手,通常是一个人打五六个。
想来打架也是需要技巧的,不过说起技巧,我还是更喜欢充满艺术的技巧,这不,那年搬来一家人,姓思滋,在他们之前,房子先是住了一家阿库,后面住了家阿都,最后才是来的这家人。
为什么短短几年间就换了三家人呢?因为当地人都是家门或者亲戚,虽然我们与他们的关系也很好,但应该是认为自己终究是外人吧。
不过思滋家显然比前两家更适应,那老头是个乐观的人,喜欢喝酒,与本地人毫不生疏,你可别小瞧这老头,他可是个音乐家。
每当太阳落山时,他会坐在自家院吹笛子,在他的旁边,母猪和小猪悠闲的吃着槽里的食物,母鸡则带着小鸡,在坝子下方堆满干燥牛羊粪的地方觅食。
我常翻越那道墙,跳进他家院子,那只大黄狗起初还会对我狂吠,后来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了,老人见到我到来,通常会先让摘些桃子,随后让我坐到他身旁边吃边听音乐。
距离观察,他黝黑的皮肤裹着一条条突出关节的手指,搭在那烧铁棍穿透过的黑色笛孔上,在笔直的坐姿中微微闭眼,神情庄严而肃穆,似乎在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我左右侧头,时而看他在风中轻微晃动的胡子,时而看那布满老茧的手掌,但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他每一次抬起后又落下的手指,极有节奏,总能发出啵~啵~的声音。
在肆意律动的手指中,笛声悠悠响起,随后如流水般缓缓远去,我能看见那是太阳落山的方向,雄鹰似乎不愿错过这美妙的音乐,在遥远的连达山上空久久盘旋。
山村地僻无音乐,常年未有丝竹声
今闻老君笛子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曲终收笛当心放,东邻西舍悄无言
感我此景良久坐,唯见天涯落日红
老人说,演奏音乐就像砌石墙,石墙砌多了,就不用再把石块放在每个位置试一遍,而是一眼就能知道它该放在什么地方。
不过,色洛阿普(一位爷爷)认为他的音乐造诣才是最高的,常唱“东方红、太阳升…”,每次在他身边玩,都逼着我唱一首其中一段歌词为“前进前进gao gao yao lai jin…”的歌。
阿普年轻时是位勇士,头上还留有一条弹痕,一次,有头牛闯进他家园根地,他上去就抓着两只牛角一用力,那硕大的牛轰然倒地,他的脚板硬如钢板,我曾拿棘刺去戳它,结果棘刺断了。
有次他说,你能独自走过色埃尔,才算得上真正的勇士,色埃尔是我们村后的一处悬崖,有上百米的垂直落差,崖顶只有一条巴掌宽的路。
我去了,不过刚站上崖边就吓的跑了回来,第二天又去,还是不敢过,第三天再去结果还是一样,我不记得我去了多少次,每次都没能勇气踏上去,时间久了,这件事渐渐被我遗忘了。
后来乡里来了退耕还林,每家每户都需要种植树木,那天树苗不够,父亲让我回去拿些树苗,由于时间紧迫,我拿回树苗时没有走原路,而是来到了那个悬崖边,这次我深吸一口气,发现轻松就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