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那几块散发淡青色微光的炭块,极其微弱地“噼啪”了一声,溅起几点细小的火星,旋即又归于沉寂。昏黄摇曳的光,将苏烬捧在掌心的那本染血剑谱,连同他血迹斑斑、微微颤抖的手,映照得格外清晰。封面上,那道斜斜的、如凝固闪电般的墨痕,在青炭幽光的涂抹下,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无声的悲鸣与决绝。
“他…死了。”
少年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着冰冷的铁器,在简陋空旷的棚屋内回荡,撞上粗糙的原木墙壁和冰冷的泥土地面,又碎成更细小的回声,最终被火塘的寂静无声地吞噬。
盘坐在火塘对面的灰袍老者——陈长老,那双深陷如枯井的眼眸,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没有任何波澜。没有震惊,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有那如古井寒潭般的目光,更深沉地落在苏烬掌心那本薄薄的册子上,落在封面上那道墨痕,落在那早已干涸发硬、浸透了布面的深褐色血迹上。
时间,在青炭幽光的明灭中,仿佛凝滞了许久。
终于,陈长老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得如同枯枝被风吹折前最后一丝颤抖。他那沙哑枯叶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温度:
“东西留下。人,也留下。”
没有追问凌虚子如何死的,没有询问苏烬的来历,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手臂深可见骨的伤口和满身的狼狈。仿佛凌虚子的死讯,与这废墟中飘落的一片枯叶并无二致。留下的指令,简洁、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苏烬捧着剑谱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更加泛白。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目光却死死地钉在陈长老那张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脸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比石峡外的寒风更甚,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里…真的是凌虚子用命指引他来的地方?眼前这个如同枯木般的老者,就是凌虚子口中的“宗门”?
棚屋内的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火塘的青光,在两张沉默对峙的脸孔间,投下摇曳而诡谲的阴影。苏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能感受到怀中那块冰冷的黑石,在陈长老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搏动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但丹田深处那个森寒的漩涡,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所激,旋转猛地一滞,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带着尖锐刺痛的反抗意志!
剧痛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他的神经!手臂伤口的痛楚也随之加剧!他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额头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棚屋角落那片被厚重灰尘覆盖的杂物堆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一个身影,如同受惊的狸猫,极其敏捷地从一堆破旧兽皮和枯草下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同样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色短褂,瘦得厉害,像一根没长开的豆芽菜。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头发乱糟糟如同鸟窝,沾着草屑。他猫着腰,一双异常灵动的大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惧和一丝…好奇?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血污满身、眼神凶狠的苏烬,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目光最终落在苏烬掌心的染血剑谱上,瞳孔猛地一缩,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柳…柳师叔…”瘦弱少年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对着陈长老的方向,却又不敢抬头,“他…他真…”
“阿木。”陈长老的声音依旧沙哑平静,打断了他未尽的疑问,甚至没有转头看他一眼,“去,把西头那间空屋收拾出来。”
名叫阿木的少年猛地一哆嗦,像是得到了某种赦免,立刻应了一声“是!”,再不敢多看一眼苏烬和那本剑谱,飞快地转身,像受惊的兔子般蹿出了棚屋,消失在门帘外的寒风中。那动作快得,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棚屋内,再次只剩下两人,以及火塘里青炭燃烧的微响。
陈长老的目光,终于从染血的剑谱上移开,缓缓抬起,再次落在苏烬惨白的脸上,落在他因剧痛和强撑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那深邃如枯井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一颗微尘。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枯枝般的手,指向火塘对面那个铺着干草的位置。
“坐。”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的规则,“把伤露出来。”
苏烬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没有动。警惕如同本能,根植于这短短数日经历的血与火、背叛与绝望之中。眼前的老者,太过平静,太过深不可测。他看不透,也不敢信。丹田的剧痛和灵根的森寒如同毒蛇,缠绕着他的意志。
陈长老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迟疑和戒备。那只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极其轻微地一划。
没有任何光芒,没有任何预兆。
苏烬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这股力量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抚平万物躁动的宁静气息,轻柔地托起他僵硬的身体,不容抗拒地将他“送”到了火塘对面那个干草铺就的位置上,稳稳坐好!
苏烬浑身汗毛倒竖!这是什么手段?!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是如何动作!在这股力量面前,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蝼蚁!反抗的念头刚刚升起,就被这股温润的力量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
“手。”陈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苏烬的呼吸一窒。他看着陈长老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被冻硬血布条捆扎的左臂。丹田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最后的防线。终于,一丝认命的疲惫感,混合着强烈的求生本能,压倒了所有无谓的挣扎。
他颤抖着,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开始解左臂上那早已被血污浸透、冻得硬邦邦的布条。布条粘连着翻卷的皮肉,每一次撕扯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痛哼,额头上青筋暴起。
陈长老静静地看着,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事。
终于,染血的、粘连着皮肉的布条被彻底解开,露出了底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发白,被冻得失去了血色,深处隐约可见森白的臂骨!几缕淡青色的苔藓碎屑还粘附在伤口边缘,散发着微弱的生机。
陈长老的目光在那些淡青色的苔藓碎屑上停留了一瞬,深陷的眼窝里,那古井般的眸光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了一颗更小的石子。随即,他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枯枝般的手,食指的指尖,对准了苏烬手臂上那狰狞的伤口。
没有触碰。
隔着半尺的距离,陈长老枯瘦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拨动无形琴弦般,凌空一划!
嗡——!
一股极其精纯、带着浓郁草木清气的青色气流,如同实质般从他指尖凭空涌现!那气流凝练如丝,散发着勃勃生机和清凉之意,精准地笼罩在苏烬手臂的伤口之上!
嘶……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剧痛!苏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伤口处翻卷的皮肉在青色气流的包裹下,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草,贪婪地吸收着那精纯的生机!丝丝缕缕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蠕动、交织!深可见骨的创面,正在以一种超越常理的速度,飞快地弥合!那清凉之意更是直透骨髓,驱散了伤口深处残留的寒意和麻木感!
这…这是什么手段?仙法?妖术?
苏烬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死死盯着自己手臂上正在发生的奇迹。剧痛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麻痒和充盈的活力感。然而,就在他心神被手臂伤势的急速愈合所震撼之际——
一股远比手臂伤势愈合更加狂暴、更加凶险的剧变,在他丹田深处悍然爆发!
一直被他强行压制、又被陈长老那无形力量暂时“安抚”的丹田冰冷漩涡,似乎被这股外来的、精纯而充满生机的青色气流彻底激怒了!那缓慢旋转的黑色漩涡猛地一震,随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起来!
轰——!
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精纯、更加森寒、仿佛能冻结灵魂本源的黑色异力,如同被唤醒的太古凶兽,带着毁灭一切的暴戾意志,从漩涡中心咆哮着喷涌而出!这股异力无视了正在愈合的手臂,无视了苏烬的意志,如同无数根冰冷剧毒的黑色尖刺,狠狠刺向他体内更深层、更脆弱的地方——那盘踞着无数黑色“根须”、代表着修炼根基的灵根所在!
“呃——!”
苏烬如遭雷击!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整个身体从内部被无数冰锥同时贯穿、然后又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比荆棘刮擦更甚!比坠入陷坑更甚!比意念之剑被碾碎更甚!那是源自生命本源的剧痛!
噗!
一口带着冰碴的、暗红色的淤血,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鲜血溅落在身前夯实的泥地上,瞬间凝结成一片暗红色的冰晶,散发出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
他眼前彻底一黑,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瞬间被撕扯、拉长,几欲熄灭!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刚刚开始愈合的手臂伤口,带来新的剧痛!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
丹田处,那个疯狂旋转的黑色漩涡,体积在苏烬模糊的感知中急剧膨胀!颜色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幽暗,如同一个微型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盘踞在灵根周围的黑色“根须”,如同得到了狂暴的滋养,疯狂地蔓延、缠绕、勒紧!原本就脆弱的本源灵根,在这股狂暴的异力侵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丝丝缕缕代表着生机的微光正在被强行抽离、冻结、吞噬!
死亡!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苏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被体内那个冰冷的邪物,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抽取、冻结!
“哼!”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力量的冷哼,如同定海神针,骤然在苏烬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炸响!
是陈长老!
他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枯井眼眸,在苏烬喷血倒地的瞬间,终于爆射出两道实质般的、如同冷电的精芒!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虚空,直直钉在苏烬剧烈抽搐的身体上,更穿透了皮肉骨骼,死死锁定了丹田深处那个正在疯狂膨胀、释放毁灭寒意的黑色漩涡!
“孽障!”陈长老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怒意,虽然依旧沙哑,却如同金铁交鸣,震得棚屋内的空气都嗡嗡作响!
他那只枯枝般的手掌,快如闪电般抬起,五指箕张,隔空对着苏烬的胸口,猛地一按!
嗡!
一股远比之前治疗手臂时更加磅礴、更加浩瀚、带着一种堂皇正大、仿佛能镇压万古邪祟的青色气流,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从他掌心喷薄而出!这气流不再是单纯的生机,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山岳般厚重的意志!它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瞬间没入苏烬的胸口!
轰隆——!
苏烬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万仞高山碾压而下的恐怖力量,狠狠撞入自己的体内!这股力量并非作用于血肉,而是精准无比地、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直接轰击在他丹田深处那个疯狂旋转膨胀的黑色漩涡之上!
青色气流与黑色异力在苏烬的丹田内悍然对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无声的、却更加恐怖的湮灭感在苏烬的感知中爆发!如同两块万载玄冰在灵魂深处猛烈撞击、摩擦、相互碾轧!极致的冰冷与厚重的镇压之力疯狂交织、撕扯!
“啊——!!!”苏烬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弓起又落下,七窍之中都渗出了细小的血丝!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这两股恐怖的力量从内部彻底撕裂、碾碎!
陈长老按在虚空的枯瘦手掌,微微颤抖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如同冷电般的眼眸,死死盯着苏烬,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符文在急速流转、生灭!他在全力催动那股浩瀚的青色气流,试图将那狂暴的黑色漩涡强行镇压下去!
那青色气流如同怒涛,一次次冲击着黑色漩涡。漩涡的旋转速度被强行压制、减缓,膨胀的趋势也被遏制。但漩涡中心那股森寒恶毒的意志却更加疯狂地反扑!黑色的异力如同粘稠的毒液,死死地缠绕、侵蚀着青色的气流,试图将其冻结、污染、同化!
两股力量在苏烬脆弱的丹田内形成了恐怖的拉锯战!每一次力量的碰撞与消磨,都带给苏烬如同凌迟般的极致痛苦!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反复沉浮,时而被冰冷的黑暗吞噬,时而又被那青色气流带来的厚重暖意强行拉回一丝清明。
时间,在无尽的痛苦中,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终于,那疯狂旋转的黑色漩涡,在陈长老浩瀚青色气流的持续镇压下,旋转的速度被强行压制到了一个极其缓慢、如同龟爬的程度。体积也缩回了原来的大小,只是颜色变得更加幽暗深邃,如同凝固的墨玉。盘踞在灵根周围的黑色“根须”也停止了疯狂的蔓延,只是依旧死死地缠绕着,散发着森然寒气。
那股狂暴的毁灭意志,似乎耗尽了力量,暂时蛰伏了下去。
陈长老按在虚空的手掌,缓缓收回。他枯井般的眼眸中,那如同冷电般的精芒缓缓敛去,重新归于深邃的平静,只是那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