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锦帆血浪

建安九年的初春,长江下游的寒气似乎已浸入骨髓。丹徒水寨之外,浩荡的江面失去了往日的奔腾咆哮,凝固成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墨黑色。

凛冽的北风如同裹挟着无数冰刃,从铅云密布的天空呼啸着刮下,狠狠抽打在岸边林立的战船楼橹之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呜呜”声,如同巨兽濒死的哀鸣。

巨大的楼船、蒙冲、斗舰,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寒风中沉默地起伏,船体上凝结的厚厚冰甲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了无生气的光泽。

风卷起破碎的缆绳、撕裂的船帆残片,如同招魂的经幡,在浑浊的江面上打着旋,凄凉地飘荡。

水寨深处,那艘最为高大坚固的五层楼船旗舰顶层舱室内,暖炉烧得通红,却依旧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带着水腥味的刺骨寒意。

大乔静静地伫立在紫檀木长案前。

玄色的窄袖劲装勾勒出她挺拔如标枪的身姿,素色的狐裘披风在肩头垂落,更添几分肃杀。乌黑的长发未曾绾髻,散乱地披在肩后,几缕碎发被从窗缝钻入的寒风拂起,贴在她苍白如霜的颊边。

她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寒冰,死死地钉在案角——那里,三道深深的、带着玉石粉末和暗红色血渍的刻痕,如同三道永不愈合的伤疤,狰狞地烙印在坚硬的红木之上!

那是前夜,在收到那支系着染血锦帆、刻着“欲断粮道,先诛乔氏”的死亡箭书时,她用崩裂的金簪亲手刻下的战书!每一道刻痕,都浸染着她的怒火、她的恨意、她玉石俱焚的决绝!

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缓缓地、一寸寸地抚过那三道刻痕。

粗糙的木刺刮过指腹,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焚天煮海的仇恨!锦帆兄弟漂浮在冰水中的尸首,粮道被一次次无情扼断的绝境,还有那恶毒的诅咒……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缓缓抬起右手。那只莹白如玉的手,此刻紧握着一支金簪。簪身简朴,簪尾尖锐,正是那夜崩裂了尾端的凶器。

昏黄的烛光下,簪尾崩裂处参差的断口,闪烁着淬毒般的寒芒,映照着她眼底深处那片足以冻结长江的冰冷漩涡。

“夫人!”

一声嘶哑、沉重、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呼喊,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猛地撞破了舱室的死寂!

舱门被推开,一股更猛烈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水腥味和铁锈般的血气灌入!

老艄公周泰跌撞着冲了进来!这位昔日追随孙坚、在江上搏杀了一辈子的老水鬼,此刻如同刚从血池地狱中爬出!他左臂齐肩而断!粗糙的麻布胡乱包裹着断口,早已被暗红的血污浸透、板结,散发出浓重的腥气!

脸上布满刀疤和淤青,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另一只独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他右手中,死死攥着一面残破的、沾满泥泞和黑红血污的三角旗!旗面上,一个狰狞的兽头依稀可辨。

“查……查清了!”周泰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喘息和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他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挣扎着抬起头,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大乔,如同濒死的野兽锁定猎物:

“屠……屠戮锦帆兄弟……截……截断粮道的……是……是巢湖的那群水耗子!巢湖水寇!”

“巢湖?”

大乔握着金簪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簪尾那尖锐的断口,深深刺入她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瞬间点燃了她眼中那冰冷的漩涡!

巢湖!那片位于庐江郡、连通长江与大别山区的广阔水域!盘踞其上的水寇向来彪悍,自成体系,如同一群滑不留手的泥鳅!

但巢湖距此数百里之遥,与江东水师素无深仇,更从未有过大规模劫掠锦帆贼这等精锐力量的能力和胆量!他们怎敢?!又凭什么能?!

“巢湖……”大乔的声音响起,冰冷,平静,却如同淬火的寒冰,每一个字都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刘勋……旧部?”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钉在周泰那张浴血的脸庞上。刘勋,那个被孙策击溃、夺了庐江基业后逃亡中原的军阀!他的残部流窜四方,巢湖正是其可能的藏身之所!若真是刘勋旧部所为,那便是赤裸裸的复仇!

然而,周泰那只充血的独眼中,却爆射出更加骇人的、如同见鬼般的惊怒光芒!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枯瘦的右手猛地将手中那面残破的兽头三角旗举高!声音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深入骨髓的悲愤和恐惧:

“夫……夫人!若……若是刘勋旧部……老奴……拼了这把骨头……也……也认了!可……可那群狗贼……在……在最后下死手时……亮……亮出了这个!”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面残旗狠狠掷向大乔脚前!

残旗落在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旗面摊开,那狰狞的兽头下方,赫然用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在昏暗烛光下依旧刺眼无比的篆字——

袁!

“袁……袁字旗?!”周泰的声音嘶吼着,带着泣血般的绝望,“是……是河北袁绍的旗号!那群狗贼……是……是打着袁绍的旗号……屠……屠尽了锦帆兄弟啊!!!”

“袁……绍?!”

大乔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惊雷狠狠劈中!猛地一晃!紧握金簪的手因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而剧烈颤抖!

巢湖水寇!打着袁绍的旗号?!

这怎么可能?!袁绍远在河北,与江东隔着曹操、刘表等数家诸侯!他的势力怎么可能延伸到巢湖?更遑论指挥一群水寇,精准地屠戮锦帆贼,扼断江东命脉?!这太荒谬!太不可思议!

然而,周泰那浴血断臂的惨状,那面沾满同袍鲜血的袁字残旗,还有锦帆兄弟惨死的景象……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经上!袁绍!那个坐拥四州、志在天下的北方巨擘!若真是他……那这背后隐藏的阴谋和野心,将何其庞大!何其歹毒!

巨大的震惊、被愚弄的愤怒、以及对那无形黑手的刻骨恨意,如同三股狂暴的洪流,瞬间在大乔心中轰然对撞!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那冰冷的漩涡骤然被点燃,化为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烈焰!

“袁……绍……”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刻骨的杀机!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案头那盏青铜雁鱼灯,灯芯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

“啪!!!”

一声极其爆裂、如同惊雷般的巨响!

巨大的灯花骤然爆开!橘红色的火焰如同失控的毒蛇,瞬间蹿起半尺高!将整个舱室映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映照出大乔那张因极致愤怒而扭曲、却更显凌厉决绝的脸庞!她散乱的长发在骤然爆发的火光中狂舞,如同复仇女神的旌旗!

爆裂的灯花火星四溅,几点滚烫的灯油溅落在她玄色的袖袍上,瞬间灼出几个细小的焦痕!她却恍若未觉!

“嗬……”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的、带着血腥气的低吼,从大乔的喉间挤出。那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剩下被彻底点燃的、玉石俱焚的滔天战意!

她猛地拔起那支一直紧握在手、簪尾崩裂的金簪!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备船!”大乔的声音骤然炸响,嘶哑,狂暴,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瞬间压过了窗外呼啸的江风和灯火的爆裂声!她玄色的身影猛地一转,披风如同巨大的夜枭之翼,在骤然明亮的火光中狂烈翻卷!

“点我‘朱’字旧部!所有能喘气的!立刻!马上!”

“朱”字旧部!那是她乔氏家族昔年纵横江淮时,留下的最核心、最忠诚也最悍不畏死的江湖力量!如同深藏的匕首,非生死存亡绝不动用!

周泰那只充血的独眼骤然爆发出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惊人的亮光!他挣扎着用独臂撑起身体,嘶声应道:“是!夫人!”

大乔不再看他。她一步踏到舱门边,猛地拉开厚重的舱门!更加狂暴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雪和浓重的水腥气,如同无数把冰刀,狠狠扑打在她脸上!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长发狂舞如魔!

她站在门槛上,背对着舱内跳跃的灯火和浴血的周泰,微微侧过头。冰冷的侧脸线条在门外浓重的夜色中如同刀削斧凿,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充满了无尽嘲讽与杀伐决断的弧度!

“江湖路断?”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呼啸的风雨,清晰地送入周泰的耳中,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傲与刻骨的恨意!

然后,她不再有丝毫犹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决然地、一步踏入了门外那铺天盖地的风雨黑暗之中!

“那便——”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混合着舱外陡然变得更加狂暴的江涛怒号,狠狠地砸在周泰的心上,也砸碎了这沉沉的寒夜!

“——血洗巢湖!!!”

“轰隆隆!!!”

仿佛回应着女主人的滔天战意!浩荡的长江骤然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狂涛!黑色的巨浪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巨兽,狠狠撞击在楼船厚重的船舷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万马奔腾般的轰鸣!整艘巨大的楼船都在剧烈地摇晃、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怒涛彻底撕裂、吞噬!

风雨如怒!惊涛裂岸!

丹徒水寨,沉睡的战舰被这狂暴的杀意惊醒!无数“朱”字灯笼在黑暗中次第点亮,如同嗜血的眼睛!刀剑出鞘的铿锵声、水手们粗野的呼喝声、战船解缆的摩擦声……瞬间撕裂了死寂的寒夜!

一场由深闺帷幄点燃的、席卷巢湖的血色风暴,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