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默的共振和预兆的涟漪

樱丘高校的日子,像一卷褪色的胶片,在窗外永不疲倦的樱花雨中缓慢放映。

水野葵的存在,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短暂而微小,很快便被名为“日常”的惯性吞噬。

破旧的行李箱被塞进储物柜深处,像埋葬了一段过去。新制服尚未到手,那身格格不入的旧制服,成了她行走校园时最显眼的标签——“异类”。

三年C组。她的角落座位,如同一个天然的观测站。前方是喧嚣的活着的世界:男生们课间追逐打闹,撞翻桌椅发出巨响;女生们聚在一起,交换着时下流行的唇膏颜色和偶像团体的最新动态,笑声像玻璃珠碰撞般清脆而空洞;黑板上的公式被擦掉又写上,粉笔灰簌簌落下,如同另一种形式的尘埃。而她的斜前方,靠窗的位置,是另一个沉默的孤岛。

他。水野葵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课表上三年C组的学生名单像一排冰冷的代码,尚未与具体的面孔对应。她只知道,他是那个在樱花坡道上拾起她秘密的人,是那个用平静语调谈论“盛大的凋零”的人。

他很少参与周围的喧嚣。大部分时间,他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金棕色的发梢被穿过玻璃的光线染成浅金。偶尔,他会低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移动的速度均匀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精密的演算,而非课堂笔记。他的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水野葵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那沉静吸引,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观测他,似乎比观测窗外的樱花更需要勇气。因为他似乎也在观测着一切,包括她自己。

午休的铃声像一道赦令。人群瞬间沸腾,涌向食堂和小卖部。水野葵没有动。她拿出母亲准备的朴素便当——米饭、煎蛋卷、几颗腌梅子,还有一小块冰冷的炸鸡块。

食物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单薄。她没有打开便当盒,只是从制服口袋里掏出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指尖拂过封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坡道上他指尖留下的微凉触感。她翻开。最新一页,依旧是那行关于佐藤弘树的记录。墨迹早已干透,冰冷地烙印在纸上。

她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纸页上,犹豫着。

观测记录…需要继续吗?在这个陌生的、被过于甜腻的樱花香气包裹的地方?她抬眼,目光掠过喧闹的教室。

一个男生正夸张地模仿着老师讲课的样子,引得周围哄堂大笑;一个女生对着小镜子仔细地补着口红;窗边,那个沉默的少年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起身,没有看任何人,独自走出了教室后门。

笔尖落下。没有新的名字和日期。水野葵只是在那行关于佐藤弘树的记录下方,用更小的字迹,添上了一句:

「观测点:樱丘高校三年C组。背景噪音:78分贝(估算)。主要事件:无死亡。补充:樱花持续凋零,速度约每秒3.5片(窗框单位面积观测)。」

这不是记录死亡,这是记录“生”的噪音。一种徒劳的尝试,试图用冰冷的数字和客观描述,去锚定这个让她无所适从的“活着的世界”。写完,她合上笔记本,感觉它似乎比刚才更沉了一点。

下午的课程是生物。讲解的是细胞分裂与生命周期。显微镜下发光的切片,展示着微观世界里生生不息的复制与消亡。老师的声音平稳:“生命的过程,本质上就是不断走向死亡的过程。每一次分裂,都在累积走向终点的熵增…”

水野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斜前方那个空着的座位。他还没回来。熵增…走向死亡的过程…老师用科学语言描述的,不正是她笔记本里那些冰冷记录的本质吗?只是她的记录更直接,更粗暴,省略了中间漫长的、被称之为“活着”的噪音。

课间,她起身去洗手间。走廊里人声鼎沸,穿着各色社团服装的学生匆匆跑过。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午餐残留的食物气味。她低着头,贴着墙边快速行走,像一个试图融入背景的影子。就在经过通往理科准备室的僻静走廊拐角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前方。

是他。

他正背对着她,站在一扇半开的门前,似乎在和里面的人低声交谈。水野葵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那台精密仪器猛地一跳,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已经来不及。

他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交谈声顿止。他缓缓转过身。

琥珀色的眸子,穿透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再次精准地锁定了她。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她紧紧攥在手中的深蓝色笔记本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走廊另一端传来的喧闹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水野葵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她想把笔记本藏到身后,但手臂僵硬得不听使唤。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像无形的探针,试图读取她外壳下的核心数据。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目光掠过她,似乎示意她可以过去。

水野葵像得到特赦令,几乎是屏住呼吸,低着头,以最快的速度从他身边擦过。经过他时,她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类似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还混杂着一丝…消毒水和陈旧纸张的气息,大概是来自那间理科准备室。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的余温,像两道无形的射线,落在她的后颈。

直到走出很远,拐进洗手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隔板,她才大口地喘息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震得她微微发颤。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笔记本,封面的深蓝色在洗手间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他看到了。他一定又看到了。看到了她像个怪胎一样,随身携带这本记录死亡的笔记。他平静的目光里,到底藏着什么?是理解?是怜悯?还是……一种更深的审视?

放学铃声响起。水野葵动作缓慢地收拾书包,刻意拖延着。她不想卷入放学时拥挤的人潮。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下值日生敷衍地扫着地。她最后看了一眼斜前方那个靠窗的座位。他已经走了,桌面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使用过。

她背上书包,抱着笔记本,走出教室。

夕阳给长长的走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但空气里已经渗入了暮春傍晚的凉意。樱花依旧在落,在斜阳里像飘洒着细碎的金箔,带着一种迟暮的、更显凄凉的美丽。

她没有走向正门,而是下意识地拐上了通往屋顶天台的楼梯。那里通常被锁住,但据说有一处损坏的锁链,可以推开一条缝隙。她想找一个高处,一个可以俯瞰这片“盛大凋零”的地方,一个可以喘息的观测点。

推开沉重的铁门,带着铁锈味的凉风瞬间灌了进来。屋顶空旷,视野开阔。远处是东京林立的灰色楼宇,在夕阳下切割出锐利的轮廓。近处,是樱丘高校的操场、网球场,以及那条著名的、此刻被染成金红色的樱花坡道。

学生们像细小的蚂蚁,沿着坡道向下移动,汇入更广阔的人流。

水野葵走到栏杆边,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似乎稍微驱散了胸腔里的烦闷。她拿出笔记本,不是为了记录,只是想握着它,感受那份冰冷的真实。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天台的另一端。

是他。

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屋顶,站在另一个方向的栏杆旁,同样望着远方。夕阳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剪影。敞开的制服外套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水野葵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收紧。他怎么会在这里?巧合?还是…他也需要一个远离喧嚣的观测点?

她僵在原地,进退维谷。离开显得刻意,留下又无比尴尬。她只能假装没看见,将视线死死锁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笔记本的硬壳封面捏出印痕。

时间在沉默的风声中流逝。夕阳沉得更低了,将两人的影子在水泥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忽然,他动了。

他并没有看她,而是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了他自己的笔记本——一个同样硬壳的、看起来相当厚实的黑色笔记本。他翻开,低头看着,手指在纸页上缓缓移动,似乎在查找什么。

水野葵的呼吸几乎停止。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被那个黑色的笔记本吸引。

那里面…是什么?也是记录吗?像她一样的记录?还是别的什么?那个在理科准备室门口与他低语的人,又是谁?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他合上了黑色笔记本,抬起头,目光不再望向远方,而是…直直地投向了水野葵。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平静的观测。那深邃的琥珀色瞳孔里,似乎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困惑,像确认,又像……一丝冰冷的、令人心悸的了然。

他抬起手,没有指向她,而是指向了…她视线下方,那片正被放学学生填满的樱花坡道。

水野葵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密集的人群,流动的色彩,金红的夕阳,纷飞的樱花…一切都显得混乱而充满活力。

他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距离太远,风声太大,水野葵什么也没听见。但她看懂了他的口型。

那不是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个词,一个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她视网膜上的词:

「注意。」

注意?注意什么?水野葵的心脏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她几乎是立刻低下头,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开了自己深蓝色的笔记本,目光急切地在空白页面上搜索,仿佛那里会立刻显现出答案。

没有新的记录。只有冰冷的纸张。

她再次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已经收回了手,目光依旧锁定在坡道下方那片涌动的人潮中,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余晖下绷紧,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种无声的、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水野葵。他不是在提醒她注意安全。他是在……预警。

她的观测记录,记录的是已经发生的死亡。

而他……他黑色的笔记本里,他此刻凝重的目光里……指向的,是什么?

樱花仍在飘落,在夕阳的金辉里,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葬礼。水野葵站在空旷的天台,晚风灌满了她旧制服的衣袖,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深蓝色笔记本,仿佛那是唯一能抵御这莫名恐惧的盾牌。视线在下方喧嚣的坡道和他沉默凝重的侧影之间来回切换。

观测者与被观测者之间,那道由死亡构筑的脆弱桥梁上,第一次,传来了清晰可辨的、来自未来的冰冷回响。

东京的春天,不仅温柔地杀死过去,似乎也正悄然孕育着未知的、冰冷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