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稀释的牛乳,慵懒地浮在青石巷弄间。巷子叫“拾遗巷”,老辈人说这里曾住满修补旧物的匠人,光阴流转,如今只剩几家固执地守着老行当的门脸,其中就包括巷尾那座挂着靛蓝布帘的小院——“廿四纹”。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江纹砂拎着滴水的竹篮走出来。篮子里是刚从染缸里捞出的布料,靛蓝的底色上是留白的花草纹路。
微光透过薄雾落在湿布上,返照出流动的、近乎虚幻的蓝。
江纹砂眯起眼,举起手机,“咔嚓”一声。屏幕定格:六点五十分。她满意地看了看照片里布料上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带着露水清气的“晨曦靛蓝”,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布晾在院中的竹架上。做完这一切,她摸出腰间那个沉甸甸的物件——一枚黄铜外壳的老式怀表。表盘显示:七点整。她习惯性地把它调快了十分钟。
给朝霞预留化妆时间,这是她的秘密小仪式。
在她眼中,世间万物都披着一层流动的、极易褪色的薄纱。最美的色彩往往昙花一现,她像个色彩猎人一样敏锐地将其捕捉,再用母亲的枫香染技艺将其“封印”在布料上。否则,眼睁睁看着瑰丽流逝的感觉,会让她心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江!你的‘朝霞蓝’没拍到云层边那点金粉!”一个略带金属质感的男声从后院传来。武非顶着一头乱翘的短发,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出现在月亮门旁。他穿着整齐的工装,袖口卷得一丝不苟,露出线条精悍的小臂。小臂上覆盖着银灰色机械外骨骼。此刻,他正指着平板上放大的天空照片——他的无人机刚刚巡游的成果。
江纹砂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武博士,你那像素怪兽拍的是数据,不是颜色!‘金粉’是光感,不是参数!”
武非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屏幕上飞快刷过一行行数据流:“光感=特定波长+散射角度+人眼锥细胞反应……理论上可以模拟。不过,”他顿了顿,看向晾着的布,“你这次调的靛蓝染液PH值偏高0.2,可能导致固色不稳定。”
“PH值高0.2的蓝,是活的蓝!”江纹砂气鼓鼓地反驳,转身去查看另一个染缸。她的“完美色彩收藏癖”遇上武非的“数据强迫症”,简直是拾遗巷每日清晨固定的背景音。
二楼,临街的窗户推开一条缝,从中透出的气息里有旧书页特有的味道。窗内是钟酉的古籍修复室。满室幽暗,只有一盏可调节亮度的无影灯照亮他手中的工作台。他正屏息凝神,用一只细毛笔蘸着特制浆糊,修复一册虫蛀情况严重的宋代刻本。
指尖触碰到泛黄脆弱的纸张,一种细微的、仿佛叹息般的“簌簌”声在他耳中响起。纸张的“情绪”——愤怒时会哗啦作响,悲伤时则吸墨迟缓。他把这本宋代古籍称作“倔老头”。他像是在抚慰一个老朋友的伤口。
楼下的争执声隐约传来。钟酉的手指顿了一下。他微微蹙眉,想把那些鲜活但“嘈杂”的人际争论,在脑海中某个无形的“缓存区”里转译、沉淀。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纸张的声音,它们古老、诚实,没有潜台词。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平板,用指尖划开锁屏。AI语音助手立刻用字正腔圆的文言文模式说道:“辰时将至,武氏与江氏复起争执,议题:色谱之精微与数据之确凿。卿以为何如?”
钟酉没理它,目光落在桌角一张便签上,那是昨天黎霜留下的,字迹娟秀:“晨露煮茶否?”他想了想,提笔在便签下方,用极工整的馆阁体小楷写上:“《茶经》有载:‘其水,山水上,江水中……’巷口李伯今晨挑山泉至,可取。”写完,他走出修复室,将便签贴在黎霜阁楼门外的竹帘上。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延迟沟通”。
后院是武非的领地,一个微缩的科技工坊。巨大的石臼旁矗立着闪亮的不锈钢造纸设备,空气中弥漫着构树皮蒸煮后特有的草木清香。武非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调试他最新一代的“智能纸狮”原型机——一只半人高、骨架由轻质合金构成,表面却精心裱糊着多层抗压宣纸的机械狮子。宣纸上绘制着传统的狮纹,狮眼处嵌着两颗圆溜溜的摄像头。
“情绪稳定指数APP”在后台运行着,忠实地监控着整个工作室的“氛围”。屏幕上,代表江纹砂的压力条微微泛黄,代表钟酉的则是恒定的绿。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嗡嗡声由远及近。巷子对面刘大爷家新买的快递无人机,像个顽皮的孩子,好奇地绕过院墙,俯冲下来,目标直指机械狮子头顶那撮鲜艳的、用再生纸做的“狮鬃”!
“警报!未识别飞行物接近!威胁等级:低。建议:非攻击性驱离。”AI语音响起。
武非还没来得及下达指令,他的机械狮子感受到“发型”被威胁,“嗷”地一声,猛地抬头,后腿一蹬,带着一股子憨劲儿就扑了上去!宣纸糊的身体撞上无人机,发出闷响。
“W-07!停止!那是民用设备!”武非急忙阻止。
可惜晚了。机械狮子锋利的“爪子”——其实是精密夹具——精准地叼住了无人机的一个旋翼,然后得意洋洋地叼着这个“战利品”,开始在院子里撒欢地跑,同样是宣纸糊的尾巴甩得啪啪响,留下一地碎纸屑。无人机绝望的嗡鸣。
“我的狮子鬃!”江纹砂从染坊冲出来,正好看到自己昨天染废了准备做再生纸的蓝布条,被狮子踩在爪下。
“W-07!放下!计算赔偿金额!”武非的平板屏幕瞬间变红。
阁楼的窗户被轻轻推开。黎霜倚在窗边,晨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她看着院子里鸡飞狗跳的一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带着特制黑色手套的手,拿起窗边一枚小巧的月牙形的青铜乐器。
“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颤音,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瞬间洞穿了院中的嘈杂。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奔跑的机械狮子W-07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刹住脚步,叼着的无人机“啪嗒”掉在地上,旋翼还在可怜巴巴地空转。它甩甩头,似乎有些茫然,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黎霜窗下,像只做错事的大狗般趴伏下来。
江纹砂和武非也安静下来,他们纷纷感到心头的燥意被那一声请音抚平了不少。
黎霜放下月牙铛,拿起平板,手指翻飞,一行字投射到楼下两人眼前的空气光幕上:“晨安。狮鬃可补。无人机维修费,记武非账。”字迹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符号。
武非看着光幕,又看看趴着的狮子和地上的无人机,推了推眼镜,平板屏幕上的红色压力条开始缓慢回落,但代表计算赔偿金额的进程条正在飞速上涨。他闷声道:“数据记录:黎霜的‘静音指令’对W-07有效率99.8%。额外支出项:无人机维修费、新型抗拉扯狮鬃材料费。”
江纹砂则噗嗤笑了出来,弯腰捡起地上那块被踩脏的蓝布条:“算啦算啦,这块布本来就是‘意外产物’,给狮子当新鬃毛正好,……‘蓝星鬃’!”她似乎忘了刚才对PH值的争论,注意力被这个有意思的名字吸引了。
一场闹剧在黎霜的无声调停下平息。
江纹砂回染坊继续工作,武非开始收拾残局检修狮子,钟酉在楼上轻轻关上了窗,继续与“倔老头”对话。
时间在悄无声息之间溜走了。
下午,阳光斜斜照进染坊的时候,江纹砂还在全神贯注地处理母亲留下的一件未完成的枫香染作品——一幅双面屏风的局部布片。这是她心里最重的担子,她想替母亲完成它。她屏住呼吸,用特制的竹刀小心翼翼地刮去覆盖在布料上的枫香脂,露出底下洁白如雪的留白枫叶纹。她的左手,那只在月光下会析出糖霜般晶粒的左手,轻轻搭在染缸边缘。
忽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染缸里的靛蓝液面似乎有一小块颜色正在快速变浅、发灰,好像正被橡皮擦擦去色彩。
她心中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左手猛地浸入冰凉的染液!
一股细微的、带着凉意的能量从指尖蔓延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染缸深处,被她左手浸入的区域,靛蓝的色泽仿佛被瞬间冻结、提纯,散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深邃而纯粹的光晕,像一小片凝固的星空。这光晕甚至透过染液,在她左手周围的布料上,映出了几颗细碎的、淡蓝色星光般的斑点——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瑕疵”。
江纹砂愣住了,看着那几颗“星光”,又看看染缸里那片异常的、不再褪色的深蓝。母亲的纹样完美无缺,可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星光的“杂质”……是什么?
在江纹砂发着愣思索之际,拾遗巷渐次亮起了暖黄的灯火。
黎霜端着一个小巧的茶壶走下阁楼,壶嘴里飘出清雅的茶香。她走到染坊门口,看着愣神的江纹砂和染缸里那片奇异的蓝光,用手语比划了一个优雅的动作,那意思是说:
【茶好了。还有,那光……好看。】
江纹砂抬起头,眼中却满是不确定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