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观音庙的阎王假慈悲

每月初一,养济院放贷日。

江玉妙坐镇通铺大院,身后青砖墙上,一行慈善宗旨:鳏寡孤独,皆有所养。

然左侧立贷规木牌,刻着“三分利,逾期鞭二十,重者剁指”,令人胆寒。

前头摆十二张矮凳,院民取号入座,依次上前,问江玉妙借贷。

“眼尾下垂,丧家之犬,借你二十两,去做小本生意,五个月内来还。”

“头肥脖子粗,掌心纹太乱,拿十两滚,六个月内来还。”

此中玄机,不过依托术法,佯装算卦罢了。

三年前,她习得六欲相面术,若知晓他人欲念,便可以欲观相,洞悉将来是否如愿,可惜的是,识别不出七情,也识别不出手段。

再有便是,她能看到的将来,只在六个月之内,往后情况,无法查看。

一个窄嘴巴的汉子上前,江玉妙直言:“你这嘴巴太窄,银子都塞不进,分文不借。”

他暴怒,指着江玉妙咒骂:眼瞎的毒妇,不识英雄,观音庙里做阎王,阎王殿里假慈悲。

看堂护院提起汉子,猛打猛踢,毫不留情。

这人六个月后平步青云也好,日进斗金也罢,她才不管,谁叫他敢调戏文珠,是该教训。

江玉妙一脚踩上放贷桌,目光凌厉,对众人道:“不服规矩的,就别来借钱,我江玉妙的银子,只贷给有福相之人。”

底下院民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一个小厮跑进来,穿过人堆,对江玉妙禀告:“院正,陈景带着一队人回婆娑来了,高头大马,好生气派,他要您去城门口迎他。”

江玉妙跳下放贷桌,望着东墙功过榜,上头张贴赖账者姓名,陈景位居第一,借出三百两,逾期十三个月。她本以为,陈景丧命海上,或路遇强盗,私下为他哭过一场,如今富贵还乡,竟摆起了架子,敢要她卑躬屈膝。

“不去,叫他回养济院来,说清原委,本息加罚息,共计四百二十两,悉数奉还。”

过了一个时辰,江玉妙拿着画押单子,正开箱发钱,陈景昂首阔步,被一众侍从拥入院里,满面春风。

他身穿金线绯红衣,戴玉耳珰,右边一个雪肌褐发的美人,异国风情,头戴牡丹,媚眼盈盈。

江玉妙飞奔过去,“说!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陈景故作亲昵道:“玉妙妹妹,我不愿只做一锤子买卖,走南闯北,广开财路,所以拖延了。”

江玉妙瞧他身后,丫鬟、脚夫、厨子……乌泱泱上百号人,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买卖,仅两年光景,便成巨富,指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算了,不追究了,还我四百二十两,然后带你的人离开。”

当初二人交情好,她以欲相面,看到他半年内不能趁到钱,恐怕血本无归,仍旧贷了银子给他,亲送上路。

谁能想到,寄予厚望之人,这般怠慢她。

陈景把手中烟斗贴她身上,点中胸脯,轻摩慢捻,嘴里道:“若你不当这养济院院正了,我就把钱还你,整天穿一身破蓝布裙,真是浪费了这张脸,我让人给你做身新的。”

江玉妙揪住烟斗,反手一抽,往他脑袋上打,咚咚咚,疼得他嗷嗷叫个不停。

两方你拉我扯,终究是陈景手下人多势众,江玉妙敌不过,脸上四五条血痕,披头散发,悻悻倒地,横眉瞪着陈景。

忽听得南边有骂声进门,两个壮汉,绑了婆娑城主薄兼养济院提举赵郭,悬空提着。

陈景上前道:“赵提举,养济院本当扶危济困,江玉妙身为院正,却酷虐贫苦下民,滥用刑罚,请赵提举削其职务,另立仁厚者掌事。养济院应由活菩萨打点,而不是江玉妙这个女阎罗,大家说是不是!”

经他一煽动,顿时一呼百应,那没福相的窄嘴汉子见状,冲到最前头,领着其他院民,不住高声呼喊,“革掉女阎罗!革掉女阎罗!”

赵郭抿嘴苦笑,正要溜之大吉,被陈景揪住,手里凭空多了一张状纸。

“参状已拟好,烦请赵提举即刻去办,速发革职牌。”

赵郭惶惶不安,纸包不住火,不如顺势公布实情,于是把状纸一撕,清了清嗓子。

“今日我就给大家说实话,养济院已不归官府管,全是江玉妙她自个掏钱,买下这地盘,供你们吃住,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悉归她名下,无人能革得了她院正之位。”

喧哗骤停,众人都看向江玉妙,支吾不言,谁想她财力雄厚,担了这么大的担子,真乃侠女,心下已有几分钦佩。

不想窄嘴汉子跳出来骂道:“量你是个女中豪杰,可你平日飞扬跋扈,以看人面相来放贷,借机羞辱,我们堂堂七尺男儿,怎受得了被你一个母夜叉评头论足。”

院中男儿随之附和:母夜叉不配,母夜叉不配。

陈景拍拍手,引得众人都往他那边看去。“不如就由我牵头,带大家另立门户,取名安福院,只有安逸,没有欺压,各位意下如何?”

满堂喝彩欢呼,顿时立定了主意,要随他去,男的回东院,女的回西院,收拾得所有家当,聚到江玉妙面前,有一百号人。

江玉妙咬牙切齿,呼吸急促,恨自己眼瞎,养了一群白眼狼,骂道:“你们今日要是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百号人齐声应答,决不回这阎王殿。

陈景吩咐道:“养济院不再隶属官家,给我砸烂。”

打手持棍行凶,顷刻之间,满院一片狼藉,粥桶裂开,桌腿折断,通铺棉絮翻飞。

箱里的银子,被院民洗劫一空。

江玉妙被摁在交椅里,正对陈景,不断骂他强盗头,不得好死。

远远地,一只靴子跨过门槛,罗巡监回来了,他身长八尺,骨骼粗壮,单肩扛着一个男子。

见江玉妙受缚,脸色骤变,旋即将货物卸下,抽出身上铁刀,冲过去解救人质。

严无纠被他丢下,后脑砸地,猛地惊醒,爬起一看,正与江玉妙打了个照面。

两个蓬头青年,血迹斑斑,他觉她眼熟,好似朝夕相伴过,她惊他俊俏,寒眉冷眼却勾人。

江玉妙越过众人,蹲下身子打量他,忽见他右手食指戴梅鹰戒,心上更惊。

母亲曾说过,若见老鹰衔梅戒指者,可托付性命。

周围呕哑一片诋毁,不绝于耳,她起心动念,高声对众人道:“上天眷顾我江玉妙,走了你们这群孽畜,就来了一个天相吉人。”

陈景哑然大笑,走上前,盯住她眼中的天相吉人,讽刺道:“江玉妙,还垂死挣扎呢?你那看面相的功夫,压根不准,要不然,怎么落得今日这般处境。”

江玉妙气哼哼道:“你等着,他官运亨通,有朝一日,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陈景做了个鬼脸,与众刁民哄笑着,鱼贯而出。

满地零乱,严无纠看这个光景,要笑不笑,苏大夫通情达理,本以为她女儿大差不差,竟是这般冒失之人。

他站起身来,向前半步,鞋尖落在她裙摆下,腰间散发一股药香。

“看来江小姐还不知道,京城已沦陷,鸿一皇帝流亡在外,哪还有官做。你要面子,可别拿我来信口开河。”

江玉妙心口突突跳,不敢置信,随后扯出一丝冷笑。

“我是不知,不过京城沦陷,公子怎么第一个逃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