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穹城的天空,永远是凝固的铅灰色。那不是云,是无数巨型工业烟囱喷吐出的、混合着金属粉尘和化学废气的永恒阴霾。它们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吝啬地滤过一丝惨淡的、毫无温度的天光,吝啬地漏下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气味的酸雨。在这穹顶之下,便是“废土”——铁穹城庞大基座里最肮脏、最绝望的底层。
卫照艰难地直起腰,酸涩的汗水混着脸上粘腻的污垢,流进嘴角,带着苦涩的铁腥味。他抹了一把脸,视线短暂地清晰了一瞬,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金属垃圾山。
废弃的机甲残骸堆叠如山,锈迹斑斑的巨臂扭曲地指向灰暗的天空,断裂的管线像垂死的巨蟒,缠绕其间。空气中弥漫着臭氧、机油、腐物和化学药剂混合成的、令人作呕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遗忘坟场”,铁穹城新陈代谢的排泄场,也是卫照和无数底层拾荒者赖以苟活的“矿场”。
他脚下踩着的,是一台早已看不出原型的泰坦重工量产型机甲“卫士”的胸腔部位。巨大的裂口里,复杂的管线像腐烂的内脏般裸露着。卫照手里握着一把被磨得发亮的等离子切割枪,枪口闪烁着不稳定的蓝光,正小心翼翼地切割着一块还算完好的高能晶体能量导管外壳。每一次切割,都伴随着刺耳的噪音和飞溅的火星,震得他手臂发麻。
“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旁边一个由废弃集装箱和防水布搭成的简陋窝棚里传来。那声音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
卫照的动作猛地一顿,切割枪的嗡鸣声也弱了下去。他侧过头,目光透过窝棚破旧的缝隙,落在里面蜷缩在破毯子里的身影上。那是他的妹妹,卫艾。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不正常的潮红,瘦小的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起伏着。
一股沉重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焦虑瞬间捏住了心脏。治疗药,泰坦重工生命科技部出品的“基因稳定剂”。那小小的、装着冰蓝色液体的玻璃瓶,是他们兄妹俩悬在头顶的双刃剑。
它能暂时压制卫艾体内那名为“基因退化症”的疾病,让她少些痛苦,多喘一口气。
但它的价格,对卫照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上次那瓶药的钱,还是他冒险潜入一个废弃的中层区仓库,差点被巡逻的“斥候”安保部队打成筛子才换来的。
眼看药瓶又快见底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酸涩和胸腔里翻涌的愤怒,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切割工作上。晶体导管终于被完整地取了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导管核心那块拇指大小、散发着微弱蓝光的高能晶体,成了这破败世界里唯一一点冰冷而珍贵的色彩。
这东西在黑市上能换点钱,或许……或许能再撑几天?
“嘿!照子!发什么愣呢?”
一个粗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同样满身油污、身材敦实的汉子,拖着一个装满零碎金属的破旧拖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垃圾堆走了过来。
是老疤,这一片废品回收站的工头,也是他们这些拾荒者事实上的“管理者”。
“今天收成咋样?别磨蹭,下午‘秃鹫’的人要来收货,价压得低,但也比没有强!你那点破烂赶紧归置好!”
卫照默默地将晶体导管塞进腰间一个还算干净的帆布袋里,又弯腰从脚下的机甲残骸中扯出几段还算完好的超合金骨架。
“知道了,疤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老疤瞥了一眼那个窝棚,压低声音:“丫头…又咳了?药…还够吗?”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卫照没回答,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将几块沉重的合金板扛上肩膀。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生疼,但远不及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无力和焦灼。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压迫感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垃圾场固有的嘈杂。
两架涂装着泰坦重工“止戈”军事部门标志的“游骑兵”轻型侦察机甲,如同钢铁秃鹫般从低空掠过。
它们流线型的机身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巨大的光学传感器冷酷地扫视着下方如同蝼蚁般的拾荒者。机甲的扩音器里传出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
“注意!所有人员!泰坦重工第7号法令:所有在遗忘坟场区域发现的、具有回收价值的军用级零件,必须无条件上交!私自藏匿、交易者,视为盗窃公司财产,将受到严厉制裁!重复……”
冰冷的宣告声在垃圾场上空回荡,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拾荒者身上。人群一阵骚动,有人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有人则麻木地低下头继续干活。恐惧如同实质的阴霾,瞬间盖过了工业废气。
老疤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妈的,又来刮地皮了!这帮吸血鬼!”他推了卫照一把,“快,把你那晶体藏好!让他们看见就完了!”
卫照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帆布袋。那里面,是妹妹的救命钱。他迅速将袋子塞进旁边一堆破烂的缓冲材料里,用一块巨大的锈蚀装甲板虚掩住。
一架“游骑兵”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悬停在离他们不远的上空,巨大的探照灯柱如同实质的巨剑,猛地劈开昏暗,精准地笼罩住几个正在拆卸一台废弃机甲引擎的拾荒者。
“下面的人!停止动作!举起双手!接受检查!”电子音冷酷地命令道。
被灯光笼罩的几个人僵住了,其中一个年轻人似乎过于紧张,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一个小型能量转换器藏到身后。
“警告!违抗指令!”侦察机甲肩部的速射炮瞬间转动,发出轻微的充能嗡鸣。
“别动!我交!我交!”年轻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将转换器扔在地上,高高举起双手。
机甲缓缓降落,舱门打开,两名身着黑色制式作战服、戴着全覆盖头盔的“斥候”安保士兵跳了下来。他们动作粗暴地推开挡路的拾荒者,其中一个士兵踢开那台废弃引擎的盖板,粗暴地将里面几个还算完好的零件扯了出来,扔进一个特制的收集箱。另一个士兵则走到年轻人面前,一脚将他扔出的转换器踢到箱子边,然后,冰冷的枪口抵在了年轻人的额头上。
“还有没有?私藏,死。”士兵的声音从头盔的扬声器里传出,毫无波澜。
“没…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年轻人瘫软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士兵的枪口没有移开,似乎在判断真假。
卫照站在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眼前这赤裸裸的掠夺和压迫,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记忆深处的伤疤上。
那同样冷酷无情的眼神,那同样颠倒黑白的诬陷,季沐那张带着虚伪关切和冰冷算计的脸,还有好友临死前那惊愕、痛苦、迅速灰败下去的眼神,混合着刺耳的警报声和神经链接过载的尖锐蜂鸣,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废物!同步率连稳定70%都做不到,还敢质疑‘神谕’系统的测试数据?卫照,是你操作失误导致能量反噬!是你害死了他!”
学院教官冰冷的声音,季沐在一旁沉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眼神。
巨额赔偿金的单据,被当众撕碎的预备生徽章,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遗物被强行收走抵债,还有卫艾得知他失去一切时,那绝望又强装坚强的眼神。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窒息般的痛苦猛地冲上头顶。卫照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致命的蜂鸣。他猛地咬住下唇,剧烈的疼痛让他勉强保持住一丝清醒,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刺眼的探照灯光和士兵冰冷的枪口。
不能冲动。为了小艾。他一遍遍在心里默念。忍。必须忍下去。
“游骑兵”的探照灯柱在他藏匿帆布袋的位置附近扫过,停留了片刻。卫照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万幸,灯光移开了。士兵似乎没有发现异常,粗暴地收缴了那几个零件后,重新登上了机甲。
引擎轰鸣声再次响起,两架“游骑兵”盘旋一圈,带着掠夺来的“战利品”,傲慢地飞向垃圾场深处,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片狼藉。
被枪指头的年轻人瘫在地上,无声地流着泪。老疤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拉起来。周围的人们重新开始麻木地劳作,只是气氛更加压抑,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