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煤烟味钻进厨房时,林素卿正用铜铲刮第三遍灶台。青灰色的碎屑落在围裙上,像极了去年中元节烧给祖母的纸灰。她盯着灶膛里未熄的余烬,忽然想起老管家说的那句话——灶灰若在寅时结霜,必是灶公要讨口供。
铸铁锅底残留的灰烬突然泛起青光。
这是林素卿第三次发现异变。前天清晨,她看见灰堆里蜷着个拇指大的观音像,用火钳夹起时却化成了飞灰;昨天灶台裂缝里渗出油状黑液,在晨曦中凝成“祠“字,擦掉后半夜又渗出个“劫“。此刻那些灰烬正在缓慢流动,逐渐聚成模糊的五官——左眼是灶膛里未燃尽的煤核,右眼嵌着半片碎瓷。
“小姐,三太太带着算命先生来了。“阿福的声音惊得她手抖,灰观音的眼眶裂开道细缝。
林素卿将铜铲倒插进灶灰,金属与灰烬摩擦发出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这声音让她想起七岁那年的中元夜,祖母用柴刀划开供桌,刀刃卡进灶台时迸出的火星子。当时八仙椅上的算命瞎子突然开口:“灶灰见血,要死亲。“
“让他们去东厢房。“她转身时碰倒了盐罐,粗盐粒洒在灰堆上,那些灰烬立刻收缩成焦黑的莲藕状。
穿过天井时,林素卿瞥见东厢房窗棂上贴着褪色的黄符。那是上个月新婚的三太太要求的,说是新房梁木有虫蛀。此刻符纸边缘卷起焦边,隐约露出底下暗红的符咒——那是用产妇经血混着灶灰画的镇宅符。
“林小姐,久仰。“算命先生从太师椅上起身,马褂下摆沾着香灰。他左手小指戴着枚青铜戒指,戒面刻着北斗倒纹,“令尊托我来看......“
话音未落,厨房传来瓷碗炸裂的脆响。
众人冲进后厨时,看见阿福瘫坐在门槛上。盛粥的陶罐碎成齑粉,米粒黏在他额角,像干涸的血痂。灶台上灰雾缭绕,原本贴着灶君像的位置,灰烬正缓缓拼出个“弑“字。
“快泼黑狗血!“算命先生甩开黄符,袖口抖落的香灰在空中凝成螺旋。林素卿这才发现他右手缺了无名指,断口处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样式与厨房门楣的辟邪结一模一样。
阿福突然抽搐着指向烟囱。灰烬形成的漩涡里,隐约浮出张皱巴巴的人脸。那是张被烟熏黑的老人面孔,眼眶里嵌着两颗煤核,嘴角咧到耳根——正是去年腊月暴毙的老灶公。
“别看他的嘴!“算命先生扬手洒出黑狗血,腥臭液体却在半空凝成血珠。那些血珠坠入灰堆,竟长出细小的白骨,拼成“祠“字最后一笔。
林素卿后退时撞翻了香案。供着的观音像突然倾斜,底座裂开的缝隙里涌出黑油。油液滴在灶灰上,腾起青烟凝成三个字:要添香。
“这是灶王忏悔录。“算命先生捡起滚落的香炉,炉底积灰里露出半截黄纸,“令尊二十年前烧了半本《焦卜经》,如今灶公要讨还......“
轰然巨响打断话语。东厢房传来梁木断裂声,三太太的绣花鞋从房梁垂下,鞋尖还沾着新泥——那本该是埋着祖坟的后山方向。
林素卿冲进房间时,看见三太太吊在房梁上的身体正在融化。绸缎寿衣渗出黑色黏液,滴落处砖墙绽开裂纹,裂缝里缓缓伸出灰白色的手指。算命先生突然掐住她后颈,她闻到浓烈的香灰味:“去地窖!把盐撒在东北角第三块地砖下!“
地窖铁门开启的刹那,林素卿看见满地盐粒组成诡异的图案。那些盐粒自动滚动,拼出她七岁时的生辰八字。最深处蜷缩着个陶瓮,瓮身缠满褪色的红绳——和算命先生断指处的红绳同款。
“二十年前你父亲在这里......“
后颈突然剧痛。算命先生的指甲刺入皮肤,她闻到自己渗出的血带着灶灰味。地窖深处传来抓挠声,无数灰白色的手印从墙壁浮现,每只手掌都攥着半截焦黑的小指。
东北角的盐粒突然沸腾。林素卿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盐粒上扭曲,最终凝成个戴青铜面具的女人。那女人举起火把,照亮墙角密密麻麻的陶瓮——每个瓮口都贴着泛黄的黄符,符纸上用朱砂写着“素“字。
“你本该是第七个。“算命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缺指的手正按在她后腰,“但灶公选中了你父亲。“
地窖顶部开始剥落,露出焦黑的房梁。林素卿看见房梁上钉着七具风干的尸体,最末那具的左手小指齐根而断。灰烬从梁上簌簌而落,在她脚边聚成碗口大的灰圈——圈内用灰笔画着孕妇侧脸,眉眼与她怀孕六月的嫂嫂一模一样。
“时辰到了。“算命先生突然割破手掌,将血抹在陶瓮封口。瓮身红绳寸寸断裂,露出里面蜷缩的婴孩骸骨。那些骨殖的关节处嵌着灶灰结晶,在月光下泛着青蓝色的磷光。
林素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终于看清灰圈里的孕妇画像——画中人腹部隆起处,灰烬组成的不是胎儿,而是灶君像缺失的半张脸。
地窖开始坍塌。她抱着陶瓮爬向出口时,最后瞥见算命先生站在盐粒图案中央。他残缺的手指插入地面,扯出条灰白色的婴儿手臂,那手臂末端竟连着完整的灶台钥匙。
“祠堂地窖第三块砖,“他的断指在灰烬中书写,“你嫂嫂的胎记位置。“
晨光刺破窗纸时,林素卿跪在祠堂门槛外。怀中的陶瓮渗出冰凉的灰雾,瓮底隐约传来婴儿啼哭。她数着台阶上的裂纹,第三块砖缝里果然卡着把生锈的铜钥匙。
当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灶台方向传来瓷器爆裂声。林素卿看见阿福的尸体悬浮在半空,他的七窍正不断喷出灰烬,在空中组成八个燃烧的篆字:祠堂地窖,午时三刻。
她握紧陶瓮冲向后院,发现井台边的盐罐碎成齑粉。粗盐粒自动排列成箭头,指向井底某个发光的洞口。井绳突然自行滑动,轱辘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打水的木桶正悬在半空,桶底破洞处垂落条灰白色的小腿,脚踝系着染血的红绳。
“小姐!“阿福的声音从井底传来,带着诡异的回响,“灶公说您该添香了。“
林素卿后退时撞翻香炉,香灰在空中凝成漩涡。漩涡中心浮现出张皱巴巴的黄符,符纸上用朱砂写着她此刻正在想的句子:必须找到《焦卜经》残卷。
井底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林素卿看见自己的倒影在井水中扭曲,最终凝成那个戴青铜面具的女人。女人举起火把照亮井壁,灰烬组成的字迹赫然是:弑亲者,承灶火。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陶瓮表面时,林素卿发现瓮身浮现出新的焦纹。那些纹路组成幅地图,某个坐标处标着滴血的朱砂印——那位置正对着此刻她手中的铜钥匙。
灶台方向传来瓷器爆裂的脆响,混杂着婴儿牙牙学语般的呢喃。林素卿握紧陶瓮冲向厨房,看见阿福的尸体悬浮在烟囱阴影里。他的胸腔被掏空,肋骨组成个焦黑的算盘,算珠是用《焦卜经》残页卷成的。
“午时三刻到了。“阿福的眼眶里钻出灰白色藤蔓,缠绕住林素卿手腕,“该去祠堂取......“
惊雷劈开天际时,林素卿在祠堂牌位后发现暗格。生锈的铜盒里躺着半本《焦卜经》,泛黄的纸页上画满焦纹。当她的血滴在经书封面时,灰烬突然聚成孕妇画像——画中人腹部灰影逐渐清晰,赫然是她嫂嫂的模样。
“原来如此。“她抚摸着经书缺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铁铲刮擦焦纹的声响。转身时撞见算命先生站在供桌前,他缺失无名指的右手正按在香炉上,炉灰自动排列成卦象:上坤下坎,地水师。
“令尊当年烧掉的,“他摘下青铜戒指戴在她手指,“是预测自己死法的卦象。“
晨光穿透供桌裂缝,在算命先生脸上投下阴影。林素卿看见他脖颈蔓延出焦黑色纹路,那些纹路正缓慢爬向她的手腕。陶瓮突然发出啼哭,瓮底的灰烬涌出,在地面凝成八个燃烧的篆字:顺天应人,灶灰为凭。
当第一口棺材抬进祠堂时,林素卿在棺盖上发现了熟悉的焦纹。那些纹路与她怀中陶瓮的裂痕完全吻合,瓮底渗出的灰雾在空中凝成婴儿侧脸——那张脸的眉眼,与她七岁那年烧掉的黄符画像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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