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如墨。
雨,疯了似的砸在窗玻璃上。
客厅里挤满了人,混杂着汗味、烟味,沉闷的让人窒息。
“青山!你倒是放个屁啊!六月都过一半了……钱呢?说好的分红呢?”
陆建军声音尖锐,脸色通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青山脸上。
身后是和他一起投资的两个本家叔伯,三人同进同退。
“就是!老陆,当初拍胸脯保证的是你!说药厂设备新、厂长路子硬,稳赚不赔!
现在可好,电视里天天报,保健品倒了一大片!那华新药厂代工的几个牌子,全他妈上黑榜了!”
周德发脾气火爆,嗓门更大,他的连襟坐在旁边神色尴尬。
角落里,邻居赵婶,声音带着哭腔:“青山兄弟……我是信你才投那药厂啊!
我那钱……有一半是借的街坊的高息啊……孩子下半年学费……这可怎么办呐……”
她身边围着几个同样愁苦的街坊。
陆青山坐在褪色的旧沙发里,手指间夹着的烟快烧到尽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随时要断。
“下个月……厂长说了,下个月……”他的声音干涩发紧。
“下个月?!”周德发猛地一拍茶几,搪瓷杯子跳起来,哐当一声脆响。
“下个月个屁!我看就是卷钱跑路了!陆青山!今天你不把本金给我们吐出来,我……我跟你没完!”
人群一阵骚动,附和声、质问声、叹息声拧成一股沉重的绳索,勒得陆青山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看向里间紧闭的卧室门,那里躺着发高烧的儿子,他唯一的念头是:别吵醒他……
陆言在滚烫的混沌中沉浮。高烧像火,灼烤着他的意识,客厅里尖锐的争吵声,却如冰冷的钢针,穿透门板,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一个冰凉的手掌覆上额头,语气轻柔,“小言……要喝水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坠入黑暗的临界点——
轰!
不是雷声。是颅腔深处炸开的巨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撕裂时空,挤了进来。
无数光怪陆离、高速飞掠的碎片瞬间塞满脑海——刺眼的霓虹、闪烁的屏幕、跳动的数字……
最终,一切定格在一幅清晰的画面:
他正开着车,车机音响里传出助理甜美的声音:
“陆总,恒瑞HRS-7535、华东HDM1002进入Ⅲ期临床,甘李药业GZR18片早期数据减重4.67%……”
接着是一辆急速驶来的货车……
陆言猛地睁开眼。灼烧感奇迹般消退,脑海一片清凉。
床边,母亲周书琴正俯身看着他,眼中盛满关切,憔悴的脸上难掩疲惫。
她手里拿着一个杯子,杯沿正轻轻凑近他干裂的唇。
只是……妈妈怎么如此年轻?皮肤紧致饱满,眼角的细纹也浅淡得几乎不见……
头顶,是似曾相识的天花板,扇叶边缘有些发黑的老式电扇……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陆言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钉在墙上的挂钟——
1995年6月17日,下午3:42。
重生了?!
“小言,有没有感觉好点?”周书琴慌忙的放下水杯,一只手扶住陆言的肩膀,另一只手在他背后快速的塞进一只枕头垫好。
“妈……”陆言的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干涩。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周书琴眼圈泛红,陆言高烧一夜不退,她心急如焚的想送医,却被堵在家里的亲戚绊住了脚步。
陆言打量着熟悉的房间,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接受穿越而来的事实。
周书琴见儿子眼神灵动,显然没有烧傻,脸上的担忧这才褪去几分。
她再次伸手探向陆言的额头,又贴了贴自己的,感受其中的温差,终于如释重负的低语:“烧退了,真的退了……”
然而,客厅里陡然拔高的吵闹声不合时宜的穿门而来,瞬间击碎妈妈脸上短暂的喜悦。
陆言记忆翻滚,恍然记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客厅里那刺耳的争吵,根源正是华新药厂的集资暴雷。
父亲陆青山自己投了五万,更是耐不住亲朋好友的软磨硬泡,牵头引荐,让他们也凑了十万投进去。
如今药厂摇摇欲坠,承诺的分红杳无音信,这些跟着父亲投资的人,自然堵上门来,讨要说法。
就在今天,父亲签了一份承诺书作为保证:若一个月内无法从华新药厂追回本金,他愿以一己之身,扛下亲友所有的债务!
他本可以置身事外——药厂出事,与他何干?但看着亲朋好友绝望的脸,想到他们可能因此倾家荡产,父亲终究于心不忍。
一个月后,承诺未能兑现。父亲默默抵押了这唯一的房子,倾尽所有,先代偿了亲友那十万块投资。
而半年后,华新药厂破产清算,父亲追索回来的本金,竟不足两成!
一家人为了还债,熬过了五年多的苦日子。
多年以后,陆言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心中仍不免愤懑:父亲太过“圣母”了!
不过,上辈子自己能在保健品行业小有成就,起步阶段却也倚仗了父亲留下的信誉和口碑。
周书琴见陆言紧锁眉头,似乎正凝神听着门外的争吵,轻声劝道:“小言,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好好躺着休息?”
“嗯。”陆言低低应了一声,心思却已如电转。
1995年,正是中国保健品行业的“暴雷元年”!卫生部对212种口服液进行突击抽查,合格率仅为30%,引发行业地震。
中华鳖精不含鳖成分,整个工厂仅有一只观赏鳖。
太阳神被爆质检不合格,延生护宝液涉及虚假宣传……
可华新药厂只是代工生产,它本身并不涉及品牌欺诈问题。
这次暴雷,也是因为其代工的几家保健品牌自身破产,导致大量产品积压,资金链断裂。
不得不说华新药厂的老板有胆魄,仅仅收到定金就敢开足马力生产。他但凡“苟”一点,也不至于导致如此巨量的产品积压。
话说回来,他如果真“苟”,也不会在九十年代就敢搞集资建厂这种高风险操作?
前世陆言曾深入了解过,华新代工的那几家保健品,路子都差不多。
疯狂砸钱组建庞大营销团队,铺天盖地打广告,毫无底线地夸大产品疗效,恨不得宣传成包治百病的仙丹,它们不垮台谁垮台?
但它们的核心问题,并非像“鳖精”那样完全造假,或者像某些产品那样质量不合格。
它们的致命伤在于过度营销和虚假宣传。
如果此刻能及时调转船头,改变营销策略,重新包装定位……那些积压的产品未必没有销路!
三株口服液在1996年逆势增长,销售额突破80亿,靠的不就是“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子?
虽然后来因“常德事件”再次暴雷,但那只能说是咎由自取——没有底线的保健品,本就不配拥有长久的市场!
想到这里,陆言便打算要下床去客厅,决不能让父亲签承诺书,当烂好人。
“小言,你发烧刚好,多躺会儿!”周书琴连忙按住他的肩膀。
“妈,我真没事了,烧都退了。”陆言拨开母亲的手,利落地起身,在地上稳稳走了两圈,证明自己已无大碍。
周书琴拗不过他,只得忧心忡忡地跟着他一起走进客厅。
陆青山听到动静,急忙起身:“书琴,你怎么让小言出来了?快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就行!”
“爸,我好多了。”陆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径直走到父亲身边,在沙发上坐下。
陆言凝神听着众人争执,瞅准时机,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
“堂伯,你刚才说分红可以不要,只要退回本金就行。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大家的意思?”
陆建军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本家兄弟,才粗声道:“当然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那好,堂伯。”陆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
“你们是1993年6月投了十万本金,94年拿了两万分红,实际剩余本金是八万。
只要你们所有人签字,把这八万的债权全部转让给我爸。我爸就抵押房子把剩下的八万,一分不少地退给你们!
但是,从此以后,无论药厂是起死回生还是彻底破产,都和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惊疑不定——难道药厂还有救?陆家小子哪来的底气?
陆建军迟疑地看向陆青山:“青山,学生娃说话能作数吗?还是说……这其实就是你的意思?”
陆青山被吵得头痛欲裂,原本就动了独自承担的心思,只不过之前想的是把十万本金全扛下来。
此刻被儿子点醒,思路也清晰了:若药厂真倒闭,能让亲友们保住本金已是仁至义尽,那额外的两万分红,确实没有理由也一并承担。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沉重但肯定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实在担心药厂,愿意转让,这个债,我陆青山接过来。”
有人开始动摇,担心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错失了后续可能的收益,更心疼那已经到手又“放弃”的两万块分红。
就在这时,表舅周德发嚷了起来:“青山!我可不认什么八万!我们当初投进去的本金是十万!要退,就得退十万整!”
陆言伸手拿起茶几上散落的几份集资协议书,指尖点着上面清晰的条款,一字一句说道:
“集资协议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借款人是华新药厂!我们每个人都签了字,按了手印!药厂出了问题,找它要去!
我们家,没责任,也没义务承担你们投资的损失!就算闹到法院,这钱也轮不到我家出!”
他猛地抬眼,看向周德发:“表舅,当初是你天天往我家跑想要入股,拍着胸脯保证盈亏自负,风险自担!这才两年,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周德发眼神闪烁不定,扭头不与陆言对视。
陆言接着说道:“堂伯,表舅,还有叔叔婶婶,你们都是长辈,就连我这个学生都知道投资分红,风险自担,总不能赚了大家高高兴兴分钱,亏了就要我爸爸全部承担。
今天我爸爸愿意给大家剩下的八万本金兜底,是基于对药厂的信任。
华新药厂购买的都是全新的设备,而且它是代工厂,本身并无问题,一旦度过难关,未来的分红说不定就能补上。
如果现在退出白白损失两年40%的分红,太可惜了!”
周德发脸色一变,几天前的那场酒局闪过脑海。
席间,本地药材巨头钱广进接个电话,声音不高,却清楚的传到坐在隔壁的周德发耳朵里:
“……对,华新那边撑不住了,查封是早晚的事……让他们闹去,闹得越凶越好……材料款?哼,等查封清算,能拿回三成烧高香吧……”
想到钱老板笃定的语气,周德发按耐不住:
“小言!你懂个啥!别瞎咧咧了!华新药厂……马上就要完蛋了!查封清算就在眼前!
现在不赶紧把钱抠出来,等厂子一倒,毛都捞不着一根!哭都找不着坟头!”
“清算?!”陆言心头剧震!前世华新药厂破产快得蹊跷!资产优良却迅速土崩瓦解,明明96年保健品市场已经开始回暖,华新药厂却硬是没能熬过95年寒冬!
“表舅,”陆言不动声色,“‘清算’?谁告诉你的?法院通知你了?”
周德发浑身一颤,钱广进那些坊间流传的狠辣手段瞬间闪过心头。
他喉咙发紧,眼神慌乱地扫过地面,嗫嚅的说道:
“都……都知道!还用谁说?!它就是不行了!”
陆言紧紧盯着周德发那双躲闪的眼睛,忽然——
两股情绪从对方眼睛直入陆言的内心深处,那是——【谎言】与【焦虑】
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陆言:表舅在撒谎,他的内心十分的恐惧和焦虑。
陆言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如此笃定,表舅一定是在撒谎,而不是别的其他心思?
这股直觉甚至还相当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