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偏处大魏仙朝西隅的云安小县此时暑热渐消，焦金化石的炙灼天气终于转凉，蛇虫始蛰伏。
何家村西边的芒砀山下，树木枯黄，大地干裂，一夏大旱所留下的伤痕仍在蔓延。
山脚，李常羲将肩上担着的木桶放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迎着日光皱眉远眺，忽指向山坳中的大片阴绿低声道：
“村长，那片背阴山谷中或有水源！”
“山中早已寻遍，并无水源，常羲，村里三百余人，唯独你抓到那只龟案，这是天定的命数。”
村长何根木是个年约古稀的清癯老人，他朝李常羲手指的方向望去，敛眉轻叹。
旱魃肆虐一夏，云安县滴雨未落，农田里的庄稼收成骤减大半。
官府非但不体恤民情，反而横征暴敛，将原本的每户上税三石粮改为了六石，无疑是想要了这些农户的命去。
听闻那些高来高去的仙人倒有祈雨的法术，但他们终日餐霞饮气，见首不见尾，哪有闲暇垂眸看凡尘疾苦？
无奈，只能求芒砀山的山神爷施下甘霖。
但那山神也并非好伺候的主儿，据传好活祭，也就是捉活人为人牲，再用石槌舂为肉酱，供其吞食，若缺了这个，山神爷是绝不肯显灵的。
何家村本是八百余人的大村，一场旱，死了大半。剩下的三百余人也就更怕死，谁都不愿当人牲去送命。
百般思量下，作为村长的何根木主持了抓阄，谁抓到龟案白纸，便认命做那人牲，去祭山神。
向来运气不佳的李常羲，在这场决定生死的抓阄中却好巧不巧抓中了龟案纸。
明日，便是上山祭祀的日子，也就是李常羲的死期。
“村长，我尚年少，自是不想就这样死去，且让我上山一探，若真无水源，再献躯去祭山神爷也心甘情愿。”
李常羲拭去脸上汗珠，眼神真诚道。
何根木那双浑黄眸子微合，心中长叹，这孩子七岁流浪至何家村，举目无亲，本就是个可怜的，偏偏还抓到龟案纸，年仅十六便要命终，怎能不令人扼腕。
“常羲，去吧，此去便别再回来，对外我就说你被山兽咬死了。”何根木终究心软，不忍一条年轻的生命夭折。
听闻此言，李常羲眼角一涩，道：“那人牲....”
“他娘的，你都被山兽咬死了，还管那么多作甚？”
何根木楞了李常羲一眼，转过身去踮起脚伸长脖子四下望了望，又低低道：
“趁现下无人，快滚！”
李常羲也不再废话，挑着水桶，朝芒砀山中奔去。
一年多未有雨点，山中树木几近枯萎，唯有背阴的山谷中尚存几株碧绿。
但山间难堪酷热的大兽都知晓躲在阴处，故而那些山谷中也是极危险的。
李常羲此行并不为寻水源，他真正目的是为寻符砂。
用来敕符的符砂。
求人不如求己，祈雨一事，他还真不信那劳什子山神爷。
他十岁时曾登上山顶那座破庙，见过庙中供奉的山神泥塑像，人首蛇身，分明是半成人形的妖物，说不准还是某位仙人所放养的妖宠。
或受仙门规矩管束，不敢下山掠食凡人，便放出消息说有祈雨之能，让这些愚蒙凡人乖乖献上血食？
一个不成气候的妖物竟也能行云布雨？骗得了村里那些老顽固，却骗不了李常羲。
他盘腿而坐，合目观想，识海中缓缓浮现一部泛着青芒的书籍，书封草就四字：《太阴玄书》
三日前，李常羲打破胎中迷障，得知自己曾在灵炁枯竭的末法时代活过一世，不仅觉醒了上一世的记忆，识海中还多出了这部功法。
此书极为神异，上头的古字绽放金光，催动意念即可翻阅，但无论如何都只能翻开第一页，往后的内容不得而知。
李常羲心念微动，识海中《太阴玄书》缓缓打开。
“太阴箓法：一、月晖云雨箓.....”
“二、玉蟾骇妖箓....”
第一页，只记载了这两道箓法的符样图案及敕画方法。
“山南为阳，取南坡经年久晒之绛砂研磨，混以神仙水，兔毫蘸砂行符，此乃凡俗之敕画法，修者以炁行符即可……”
所谓神仙水，便是童子尿。
好在，李常羲符合条件，童子尿这项材料不需假手他人。
幼时习字，家中也有一支兔毫笔。
现下万事俱备，只欠绛砂。
李常羲仰起头，辨循大日映照的方向，很快找到芒砀山的阳坡，一路小跑，来到一片热气蒸腾的乱石堆中。
挑挑拣拣，佝偻着腰在地上寻了一炷香，终于寻到两块赤色砂石，质地脆散，一捏即溃。
“此物应是玄书上记载的绛砂了。”
将绛砂揣入怀中，李常羲拂袖拭去额上汗珠，迎着落日返身下山。
回到何家村，已是傍晚时分。
村口新停了一具草席，应是今日刚饿死的村民。
按照村中习俗，须摆尸三日，方才能入土。
尸体旁跪了几人，正烧纸磕头。
见村口人多，李常羲绕路而行，沿小径回家，村长放他离去，对外说是被山兽咬死了，此时若贸然现身，将使村长陷入两难境地。
回到独居多年的破落小院，推门入屋，放下水桶扁担，先跑到灶房见底的缸中舀起一瓢带有尘垢的水，静置片晌，才饮入腹中。
消渴后，又取来陶钵舂杵，倾入绛砂细细研磨，剔去杂质。
待符砂磨成，他解开裤带，斟酌着撒尿入钵，三注三停，少量多次添加调和，避免过于清稀。
取兔毫笔蘸砂，悬笔而符砂不滴落，才算可用。
不多时，符砂已成。
李常羲将小方木桌搬出院儿，桌上摆着符笔、符砂、寻常祭奠先祖的黄纸来作符纸。
此时日轮落尽，月在中天，朦胧月光如盖，遮掩住大旱留给这片干涸土地的疮痍。
李常羲盘腿而坐，合目观想识海中《太阴玄书》上所载的‘月晖云雨符样’，心中默拟了几遍，才提笔挥毫。
自符头起笔，回勾至符腹，又骤撇至符胆、最后笔锋落在符脚。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搁笔，拈符对月，李常羲口念法诀：
“太阴有令急速行，收阳降雨顷刻生，驱龙掣电出玄泓，广布润泽解众生....”
话音方落，黑云骤结，遮天盖月。
风起，雨落。
大如倾盆。
院外，村长何根木那天生痴傻的二子何顾瞪大了眼睛，傻笑着朝村口跑去，不住大喊道：“李常羲是仙人，会祈雨的法术！”
“爹...李常羲是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