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国的潮声

深圳的秋天没有落叶,只有电子厂铁皮屋顶蒸腾的热浪。林晚站在流水线尽头,工牌上“成本会计”四个字被汗水浸得发亮。她数着手中一沓出库单,阿拉伯数字在视网膜上跳动,恍惚间又回到缫丝厂的茧房——只不过这里的“茧”是银白色的集成电路板,流水线的嗡鸣取代了沸水池的翻滚声。

“林会计,三号线的损耗率超了。”组长阿芳递来报表,香港口音的普通话裹着薄荷烟味。林晚的圆珠笔在异常数据上画圈,笔尖忽然顿住——某个批次的电容损耗高达7.3%,而物料台账显示这批货来自东莞某乡镇企业。她抬头望向窗外正在施工的摩天楼,塔吊的阴影斜斜切过报表,像道未愈合的疤。

城中村的握手楼挤成一线天,林晚和陈磊的出租屋在七楼拐角。十平米的房间挂着蓝白条塑料布,隔开两张行军床。她蹲在公共厨房炒空心菜时,油锅里腾起的烟顺着排风扇往楼上窜,混着隔壁潮州人熬中药的苦味。

“今天发工资。”陈磊把信封塞进饼干盒,盒底压着离婚判决书复印件——半年前他们找到妇联,用法律斩断了王屠户的婚约。林晚数着钞票的手突然颤抖,纸币上的水印在夕阳下显出凤凰图案,与出租屋墙上的粉笔画一模一样。

敲门声在晚八点准时响起。房东太太的珍珠拖鞋踩灭烟头,镶金牙的嘴喷出茶渍:“下月加租一百。”林晚摸出准备寄给夜校的学费,钞票擦过房东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像片被秋风卷走的枯叶。

电子厂午夜班换岗时,林晚在仓库发现端倪。那批异常电容的包装箱印着模糊的“林记电子”,墨迹未干的拼音缩写成“L.J.”——和老家“林记食铺”的招牌如出一辙。她的手电筒光束扫过货架,在角落照见半张撕碎的托运单,发件人地址栏残留着故乡的邮编。

母亲出现在厂门口那天下着太阳雨。她撑着印满英文的广告伞,涤纶衬衫被汗水浸出盐霜:“八千块彩礼加利息,连本带利十二万。”林强蹲在花坛边玩Game Boy,游戏音效混着咀嚼槟榔的声响。

“法院判的无效婚约。”林晚攥紧工牌,金属边角硌进掌心。母亲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颈间暗红的勒痕:“王屠户来家闹过三回!你爹的腿……”话音被刺耳的刹车声切断,陈磊骑着二手摩托冲过来,车筐里装着从图书馆借的《经济法》。

调解室的白炽灯管频闪,林晚盯着调解员茶杯里的枸杞沉沉浮浮。“根据《婚姻法》司法解释……”陈磊推过去的法律文书被母亲拍开,纸页散落一地。林强踩住《解除婚约通知书》,鞋底的槟榔渣黏在公章上:“姐,妈说你要不给钱,就去法院告你遗弃。”

林晚忽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窗外榕树上的麻雀,她指着调解室墙上的深圳地图,指尖划过宝安到罗湖的直线距离:“从缫丝厂到电子厂,我逃了四百三十公里。”玻璃窗映出她的影子,工装口袋里别着两支笔——蓝的记账,红的画对钩。

台风“玛姬”登陆那晚,林晚在办公室核对年度审计报告。应急灯的光晕里,她发现更多“L.J.”标记的瑕疵件——电阻器、二极管、甚至流水线用的螺丝。暴雨砸在铁皮屋顶的声响像老家烧火棍抽打面缸,她忽然想起弟弟玩坏的变形金刚,关节处总是少颗螺丝。

陈磊踹开被风吹变形的铁门时,手里攥着湿透的快递单:“查到了!东莞那家乡镇企业是你表舅开的!”闪电劈开夜空,林晚在雷鸣中看清发件人签名——歪扭的“林建国”三个字,和当年食铺账本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账本在台风天后的晨会上摊开时,台资厂长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林会计,解释下这批退货。”林晚按下投影仪开关,物料损耗曲线与天气数据叠加成诡异的正弦波:“每次东莞来货前三天,老家都会汇款给表舅的企业账户。”

会议室突然死寂。厂长抚摸着瑞士表表带,忽然笑出声:“林小姐有没有兴趣兼管采购?”玻璃幕墙外的阳光劈进来,将她工牌上的职称镀成金色。林晚摸着口袋里夜校的录取通知书——深大会计系成教班,封皮被汗水浸软了边角。

除夕夜的城中村飘着烧腊香,林晚在七楼天台支起电磁炉。陈磊拆开快递包裹,抖落出老家法院的传票:“他们真告了。”起诉状上的“遗弃罪”三个字被辣椒油晕染,像道溃烂的伤口。

“尝尝这个。”林晚掀开砂锅盖,党参乌鸡汤的蒸汽模糊了眼镜片。陈磊忽然呛住——汤底沉着只油纸包,展开是张存折。林晚夹起乌鸡腿:“每月往这里存五百,等攒够十二万……”

远处炸开的烟花照亮存折密码栏,六个数字是逃离那天的日期。楼下传来房东太太看《还珠格格》的对白:“奴婢罪该万死!”林晚往汤里撒了把枸杞,鲜红的果实浮沉如当年缫丝厂锅炉房的血泡。

千禧年钟声敲响时,林晚站在深南大道的天桥。对面商厦LED屏播放着澳门回归的新闻,葡萄牙国旗降下的瞬间,她摸到包里硬物——是老家法院的判决书,驳回了遗弃罪指控。陈磊的传呼机突然震动,新讯息闪着绿光:“成本部主管任命已批。”

春风裹着海腥味掠过裙角,林晚的高跟鞋踩过霓虹倒影。橱窗里的电视正播《外来妹》,她看着屏幕里女工们排队打卡的身影,忽然想起缫丝厂更衣室破碎的镜子。手机铃声响起,是夜校班主任:“林晚同学,你的专升本成绩……”

她转身望向电子厂方向,厂房顶楼的警示灯像永不坠落的星。卖花女孩挤过来,塑料桶里的姜花沾着露水。林晚买下整束,别在工牌上的姜花瓣被夜风吹散,落在判决书封面的国徽图案上,像雪覆盖了旧年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