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及笄宴

“……你是说，你要拒绝朕为你和师慎亲赐的婚事？”

“是。”

恰逢烛花爆芯，满堂灯影摇曳。正欲庆贺的宾客们安静下来，纷纷望向了大殿中央那个端直跪着的身影。

众目睽睽下被驳了面子，天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强掩怒色，蹙眉冷声开口：“朕与大长公主几番商议，才定下你二人的婚事，如今出尔反尔，置朕于两难之地，却是为何？”

眼见龙颜不悦，那位被赐婚的少女却丝毫不惧，坦然道：“陛下不必为难，此事的后果，臣女愿一力承担。但这婚事，恕臣女不能应允。”

“你……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这般胡闹，令师大人如何自处？”

“那便算臣女始乱终弃，有错在先。他日臣女会亲自备厚礼向师大人谢罪，只请陛下收回旨意。”

“……”

一番说辞，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但无论是盛怒的天子，还是满席宾客，都没有太过惊异。

只因那少女姓姜名阳，是当朝大长公主的独女。其母与先帝同胞双生，其父出身簪缨世家，又有从龙之功，即便是当今天子，也要礼让三分。

更别提，姜阳还是南嘉开天辟地头一个晋封公主的宗室女，甚至得先帝亲赐封号，为青云二字。

如此尊荣，几乎让她在京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言谈举止，就难免张狂了些。

——但，此时拒婚，倒还真不是姜阳想耍威风。

而是因为，前世新婚夜，她遭流寇屠府，残忍虐杀。杀她的人戴着雕金面具，衣饰华贵，与她那莫名消失的驸马师慎很是相像。

本以为要含冤惨死，却不想，再睁眼，竟回到了小天子为她赐婚之时。

攥了攥有些发麻的手，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姜阳勉力压下心头烦乱，抬眸朝殿上看去时，眼中带了几分无辜：“臣女向来只将师大人当作长辈尊敬，并无任何非分之想。草草结亲，只会耽误师大人终身……还请陛下三思。”

“这……”

长辈二字，似乎提醒了天子什么。他依旧紧蹙着眉，却没再反驳姜阳。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自殿上的珠帘后响起：“……既然阿阳无意，那便作罢吧。”

“……”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的筵席间蓦地沸腾了起来——

“……天子亲驾及笄礼已是闻所未闻，现下还要抗旨……这公主府的面子还真比天都大……”

“天子明明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却还是……唉……”

“师大人风度翩翩，文武双全……小殿下未免太过挑剔……”

“小声些！人家玉京明珠，尊贵无双，岂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

高坐明堂之上，虽听不清台下宾客的议论，却也因年少气盛而感到赧然。天子阴着脸，声音沉闷：“……但凭母后作主。”

琉璃珠帘后的身影晃了晃，没有接皇帝的话，反倒转向了乖乖跪在堂下的姜阳：“阿阳，婚事自然可以退，但本宫还是要问问，今日之言，可是出于你自愿？”

“……”

其实，太后这么问也正常。毕竟前两日，姜阳还在缠着师慎卿卿我我，闹得京中流言纷飞，转头就又是拒婚又是撇清关系的，于情于理，都很令人费解。

姜阳想了想，点头：“是，臣女今日所言，皆出于自愿。“

“不后悔？“

“……“

后悔。

后悔前世自己死得太快，那些杀手又戴着面具，没来得及辨认他们的身份。

否则，她现在一定将他们一个个抓起来，抽筋扒皮剔骨，再剁碎了扔去喂狗。

……不过不要紧，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姜阳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恨意，答道：“不后悔。”

“好，那此事便不再提了。但……”

太后语气一转，继续道：“今日你已及笄，便到了该成婚的年纪，还是早些安定下来为好。“

“臣女明白。”

实在无心继续纠结，姜阳囫囵应下。可刚准备回座，就听得一声低笑，打破了殿中的诡异气氛：

“……到底是孩子心性，爱恨情仇，瞬息万变。”

话音还未落地，略带苦涩的沉檀冷香便从背后袭来，几乎穿过姜阳层层叠叠的衣裙渗进她的皮肤。她回头看去，正巧与来人对视了一眼。

紫袍玉带，长身窄腰，疏朗的眉目间写满恣意飒爽。这般年轻而意气风发之人，普天之下，只此一位——

男子堪堪站定，先一步挪开目光，隔着高台朝天子遥遥一拜：“臣师慎，有要事禀奏，请陛下移驾回宫。”

像是等这句话等了许久一般，被晾了好半晌的天子闻声而起：“师大人，请。”

“陛下请。”

待天子携太后离席，众人礼毕回座，男子才侧身，重新迎上姜阳有些复杂的眼神，眸中蓄起了笑意：“扰了小殿下笄礼，是在下的错。这块玉牌，便算做弥补……也算在下的贺礼，还请小殿下莫要推辞。”

言语间，他抬手挑下腰间悬挂的玉牌，递向了姜阳。

“……”

即便被当众拒婚，也要气定神闲地体面退场，倒是师慎的一贯作风。

若是前世，姜阳或许会因此多看他几眼，但如今不一样了。

其实姜阳早就知晓，师慎作为太后叔父，天子的叔公，外戚一族的真正掌权人，是不可能对自己动心的。譬如前世，他就与姜阳母亲不和，多次在朝堂上起过冲突。

因此，师慎是有充足理由对姜阳下手的。而且，前世新婚夜，姜阳遇险之时，他作为新郎，竟莫名失踪了。

思及此处，姜阳愈发心烦意乱，开口拒绝：“心领了，不……”

然而不等她说完，对方勾过她的腰带，修长灵活的手指一绕，已经将那块玉挽了上去。

“此物乃是先帝御赐，可保小殿下毫发无伤地犯一次大错……可要收好了。”

“……”

师慎并非循规蹈矩之辈，姜阳是知道的，但这样大胆放肆的动作，还是令她吃了一惊。她恍然回神，还想说什么，那抹熟悉的背影已然消失在了大殿门口。

此时即便不看，也知道周围人的表情有多精彩。姜阳感觉自己像被调戏了一般，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狗贼。”

话才出口，就听得有道温文和善的女声笑道：“……他既给，你拿了便是，不过一份人情，公主府还得起。”

“……”

心里陡然升起的火气被恰到好处的温柔压下。姜阳转头望向位于首座的大长公主，软了神色，咬唇应道：“是……”

那正是出声之人，也是她的母亲，先帝同胞双生的姐姐，陈元微。

许久不见自家女儿这样乖巧的模样，陈元微的动作僵了一瞬，才又笑起来：“来母亲身边。”

姜阳垂眸，回席在妇人身边坐下，小声问道：“……母亲不怪我擅作主张吗？”

“不，你能为自己作主，母亲很高兴，”陈元微拍拍她的手，“何况，这是好事。母亲早就说过，师慎恃权专制，行事霸道，又心思深沉，并非良人。你不该与他深交。”

“……”

上一世，自己被杀的前一刻，姜阳清楚听见那些刺客说，要将她带去母亲府上，让母亲在临死前，好好体会一下失去亲人的痛苦。

因此，母亲与父亲……极有可能也没逃过他们的虐杀。

看着眼前妇人慈爱的模样，再想想她面对自己尸首时的绝望，姜阳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平日里，她总嫌母亲管教太多，可真正面临生死时，又后悔自己没能乖乖听她的话。

……好在还有重来的机会。

鼓点轻敲，舞伶入场，丝竹声又起，适才的小插曲很快淹没在了觥筹交错中。

作为今日筵席的主角，再加上席间一番出尽风头的表现，姜阳受了不少有心之人的追捧。好在她习以为常，即便心事繁重，也应酬得如鱼得水。

推杯换盏间，气氛逐渐升温。然而正值酒酣耳热之际，一声惊呼将众人的注意拉了回来——

“有刺客！”

仓皇起身看去，殿外已是火光冲天，几乎穿透夜色。数十位黑衣蒙面人从四处涌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搅得满室杯盘狼藉，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身着绫罗的贵夫人们此时也顾不得体面，尖叫着奔走逃命，乱作一团。姜阳与母亲被挤散，正四处张望，寻母亲去处，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已经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她。

带着凉意的手掌覆上姜阳因醉酒而温热的脸颊，清苦的草药味灌入口鼻，意识下沉前，只隐隐摸到了那人粗粝衣衫下冰冷的软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