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后话

又见大表姐时,是在老家的旧屋里:“大表姐!”我唤着她很激动。至少有六七年没见到大表姐了,那时候。我的梦留在大表姐身上飘来飘去。

她念叨着我的小名儿,声音不大,那种漠然迟缓的腔调、眼神,都让我不相信那是我的表姐。

我去望她,尽管心里有些冷落。她穿着一件草绿色军上衣。一条极普通的裤子,拍打拍打炕边,让我坐,然后拽过炕里的烟筐,若无其事也是极自然地卷起个大烟卷,蛮粗。

我陡然想起1979年那个晚上,妈惊喜地对我说:“走,领你到姑母家去。”到姑母家是我最得意的事,每次姑母总是烧鸡蛋给我吃。

妈用小围裙包了好多红皮大鸡蛋,我就扯着妈的衣襟来到姑母家。

屋里已有几个外人。表姐站在地下,倚着姑母家那个老柜,一种喜悦罩着这间小屋和屋里所有的人。

妈走进去放了鸡蛋:“这回进城工作了,日后找个好女婿。”

我才晓得是表姐去工作了。

表姐第二次骑着锃亮的新自行车。沿着县道从城里回来了。路过我家,妈领着我迎出去,我第一眼看见的是表姐身上那件淡绿色上衣。那件簇新的绿上衣裹着表姐的身段款款地走过来,大眼睛像两汪水,晶亮。在我眼里,表姐就像个电影明星、出水芙蓉。

那时,我就在心里暗念:等我长大,我也要像表姐那样去工作,就像眼前这样神采奕奕。

后来表姐在城里有许多追求者,后来表姐当了劳动模范。后来表姐和所有临时工的命运一样,被解雇回家。

一层阴云从表组的脸上照到姑母脸上,这间小屋的空气就开始发霉。一晃就是几年的光景。姑母只怨艾地说:“不如当初就不上那个班,出学门就干活,哪会有现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姑母虽在说活计,也包含了另一层意思,表姐心里清楚。

表姐的梦就像鸽子一样被放飞,又在这间小屋里开始长出绿苔。

我离家去读书时,表姐还孑身一人。几乎所有的人不能再稳坐下去忍耐下去。

记得一次我陪大表姐去相亲,骑车在路上,大表姐对我说的话:“农民是最实际的一种人,最可爱也最可怜。”我看到表姐木讷脸上的一种绝望。

那时二表姐才读了初中就嫁给村上有名的赌将久五。久五虽然有事没事去摸两把牌。二表姐和久五仍然愉愉快快,喂猪打狗。

后来听家人提起大表姐,倒是一种很安慰的口吻,说表姐还是有一点福气的,嫁了个很老实能干的人。虽说计划生育吧,可她一胎生三个,偏得呀!

说我大表姐仍不会理家,下暴雨天不知道赶鸭子上架,结果十几只鸭子都被大雨拍死。可惜了。

“妈,妈——”几声呼喊一溜烟跑进三个孩子。这个扯表姐的衣襟,那个已爬到了她身上,还有一个正抿着鼻涕。

大表姐爱答不理,若无其事,任孩子在她身上滚上滚下。大手指粗的烟卷叼在嘴上,巴滋巴滋地吸着,隐约露出发紫的牙,一团团烟雾从她眼前打转。

我的那个细皮嫩肉婀娜多姿的表姐呢?那个从城里穿着一件淡绿色上衣,足足让我及村人看花了眼的大表姐呢?

听人说,表姐一天到晚和村里的女人们围在炕上看纸牌,有时看得忠厚的丈夫也直发脾气。

我简直不敢想表姐怎样盘起腿坐在某一家炕上,伸出粗拉拉黑乎乎的手抓牌、打牌,又怎样眉开眼笑地数钱,怎样龇着紫牙与人计较。我想,当她坐在牌桌前面时,一定什么都不想,不去想,来不及想,不想再想什么了。

姑母说久五现在常跑广州、深圳做生意,二表姐现在是穿金戴银的太太了,住着小独楼。人家不看纸牌,而是坐在带空调的家里看打麻将录像。

七十二岁的姑母想着这两个闺女若喜若忧。

算起来,大表姐刚好三十岁。

(原载于1991年《沈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