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儿先是站在那坝上,大堤涨水了。黑儿站着,望着那河水呵呵地哼着什么,还在笑,后来,黑儿的脸就绷起来了,他的小嘴巴嘟噜着用土疙瘩去打水面。从晌午到太阳偏山,黑儿也不觉着乏。小脊背上让太阳狠狠地啃了几口,痒酥酥,热咕嘟的,黑儿觉着好舒服。黑儿一双眼睛异常光彩地盯着河水,让任何人都想象不出在这之前这是一双灰突的痴呆的目光。黑儿看那水面上有细波滚过,一鼓一鼓地往前涌,有时又是极平的,浪头都裹在水层里。水是淡绿的。黑儿记着奶奶有一个淡绿的烟嘴,如这水一般颜色,那一丁点的淡绿随奶奶一起下了葬。黑儿那时还能记些个东西。现在记不得什么,从前的就留在那里了。
忽的一股急流涌过,泛起几个浪头冲来,浪头快活地滚到黑儿紧盯的那块儿,急转着甩出一个漂漂亮亮的旋涡。旋涡起伏着不安分的旋转,开始像个小碗。也像牵牛花开放在水里,旋着好像乏了力,越旋越小,就变成诱人的娘腮上的酒窝子。黑儿定是这样想了,眼看着黑儿嘿嘿地笑了。
娘的酒窝子是醉人的,醉了他爹抱起娘送到自家炕上,这些黑儿不知道。
爹把黑儿往炕一蹾:“你娘个吊儿的,傻孩。”
娘的酒窝子微微抖了几抖,娘的眼里就长了雾。
娘拖着黑儿说:“回家呀。”一次又一次。
夕阳的光彩使水面沉静了,水流急一阵缓一阵。黑儿凝视那水面时,觉着脑袋咯吱动了一下。黑儿又看那水溜子像一条条欢活的鱼冲撞过来,摇头摆尾,那鱼竟越聚越多,越聚越急,简直成了鱼群黑压压一片。滚动着,轰轰隆隆很有声势地扑过来,鱼尾又溅起水花朵朵开放。水花亮得刺眼,黑儿睁不开眼睛,只听见沉闷的声音由远而近,由近向远处飘散。黑儿极力地想睁开眼睛,黑儿想看一下那都是些什么。黑儿甜甜地想了这么一回,很新鲜。
林子那边好像传来隐约的喊声:“黑儿,黑儿——”
黑儿竟然一脸的从容,看着那河堤,他又清晰地看那旋起的旋涡,美妙地向黑儿微笑。黑儿只觉倏忽间浑身都晶莹起来的壮美,叠荡的水面一片银光闪烁。让黑儿看那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黑儿竟微微笑了,没有半点迟疑地挪动小小的身躯。黑儿也轻盈得像一朵云飘悠着扎到那片闪闪烁烁的光影中。黑儿觉得有一个美丽神奇的地方在等待他去。
太阳彻底地落下去之前,留下一抹肃穆辉煌。一片红霞染了林子,染了堤坝都很新鲜。那片呼喊声使这静卧的堤坝更加沉寂。水面轻松地打着节拍并不意味着什么,也实在没有什么。就这样一切都流得远了。
(原载1990年《芒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