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了世界的男人】
郭熵崖不知道南宫刚说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向南宫投去探寻的目光,可是迎接他的却是一句让他无奈的回答:
“那也是超出了你现在的保密等级的事情,如果想知道的话,那就努力通过考试吧。”
南宫昭衡的话,虽然依旧让郭熵崖觉得十分不快,但是却也在意料之中---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所见到的和经历的一切,都已经让他逐渐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他的父母,远远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简单。
而这个现实,让他心里涌起了另一种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
震旦古训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份源于资源,信息,乃至情感落差的不安,早已超越了阶级与国界的藩篱,深深植根于几乎所有人际关系的土壤之中,即便是那被颂扬为世间最无私,最紧密的纽带——父母与子女之间,亦无法幸免。
多少父母曾困惑,甚至带着受伤的愠怒,质问孩子:“为何要瞒着我?”
他们不理解,为何那个曾在自己膝下咿呀学语,事无巨细都要分享的小小身影,会渐渐筑起心墙,藏起心事。他们未曾深究,或者不愿承认,这并非疏离的开始,恰恰是孩子在失衡的天平上,笨拙地试图寻找心理支点的求生本能。
父母的世界,对初生的孩子而言,是全然敞开的殿堂。他们毫无保留,倾吐着每一滴眼泪、每一次欢笑的缘由,像献上最纯净的贡品。然而,成长的触角终会敏锐地感知到那殿堂深处,并非全然透明。孩子们的目光变得锐利,捕捉着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碎片:父亲匆匆丢弃在远处垃圾桶的烟蒂,指尖残留的焦油气味在空气中若有似无;母亲在深夜里压抑到几乎无声的啜泣,肩膀在月光下细微地颤抖;那些声称“早睡”后,却在孩子房门紧闭后悄悄点亮的屏幕幽光,以及随之飘来的、混合着孜然与炭火气息的宵夜味道……
这些细小的,被精心掩盖的“不均”,如同无声的落雨,一滴一滴,在孩子的心湖中激起涟漪。它们宣告着一个残酷的真相:父母并非如他们展现的那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同样拥有不愿,不能,甚至不敢与子女共享的隐秘角落。
这并非责备,而是人之常情。
然而,当这种“信息不对称”长期倾斜,且仅由父母单方面掌握着窥探与隐藏的权力时,孩子心中那杆名为“公平”的秤,便无可避免地失衡了。
于是孩子们开始追求【均】,自己也开始保有秘密,糟糕一些的情况是孩子们因此和父母发生冲突,而更糟糕的情况则是---他们失去了和父母发生冲突的机会,不管这是因为父母的傲慢,冷漠,或者是…死亡。
在郭熵崖这个情况中---一个从来不知道的,做下了惊天大事的二姨,加上从未说过二姨哪怕一句话,已经无法对话的母亲,外加似乎隐藏着更大秘密的父亲,足以让郭熵崖受到强烈的冲击。
复杂的情感拧成一团,将郭熵崖包裹在其中,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让他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
南宫昭衡看着郭熵崖这幅模样,发出一声感慨的轻哼后说:
“啊,这种表情,说句实在话,我还是更喜欢这种表情一些。”
“嗯?”南宫昭衡的话打破了包裹住郭熵崖的情绪之茧,让他不由疑问的哼了一声。
“你的表情,”南宫昭衡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还是更喜欢这种表情多一些,别误会,我不是说我喜欢看到你或者其他人陷入痛苦迷茫之中,只是,在那些新世代的孩子脸上,已经越来越难看到这种表情了。”
这解释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郭熵崖混乱思维的某个节点,短暂的分散了郭熵崖的注意力。
郭熵崖懂南宫的意思。毕竟,他自己也早已被推搡着,与那些汹涌而来的“新世代”打过不止一次照面,那种冲击感,记忆犹新。
震旦古史中,“甘罗十二拜相”的传奇,早已昭示了心智早慧的可能性。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总不乏那些在稚龄便已拥有超越年龄的洞见与沉稳的异才。当蓝星迈入信息时代的初期,在信息渠道爆炸式增长、信息洪流汹涌奔腾、获取信息的终端成本断崖式下降这三位一体的巨浪冲击下,“小大人”应运而生,紧随其后的是网络时代标签化的“小孩哥”、“小孩姐”。他们展现出的世故、成熟,常令成年人侧目。
然而,那时的“早熟”,尚带着一层难以磨灭的底色。他们的“成熟”更像是对成人世界的模仿秀,是对复杂规则的快速学习与应用,其内核深处,往往还保留着孩童特有的,未经世故彻底打磨的纯真,甚至幼稚。那些在成人看来“老成”的言论或行为背后,可能藏着一个渴望被认可的孩子,或是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的探索者。那份稚气,如同新芽上的薄绒,虽不显眼,却真实存在。
但是,“新世代”---南宫昭衡口中这个词所涵盖的群体,已然跃升到了一个全新的、令人不安的维度。他们不再仅仅是“像大人”的孩子。他们从无远弗届的信息汪洋中汲取的养分,早已超越了单纯的科学知识、技术能力这些“硬通货”。
“确实,”郭熵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混合着厌恶与疲惫的沙哑,他下意识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仿佛要吐出某种卡在喉咙里的苦涩,“明明顶着一张十岁稚气未脱的小脸,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像是已经在社会熔炉里滚了四十年,冰冷、算计、滴水不漏。”
这抱怨并非空穴来风,是无数次被那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所刺痛后的真实反馈。
南宫昭衡似乎对这番对话来了兴趣,他坐到了旁边,饶有兴致的问:“你这也算是有点偏激了,而且,怎么,你是认为【纯真应该被保护】的那一派么?”
听到这个问题,郭熵崖犹豫了一会,不置可否的说:
“说不上支持,也说不上反对,孩童的纯真…那确实是件挺美好的事情,像清晨带着露珠的花苞,干净,透亮。但它真的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么?”
说到这,郭熵崖顿了顿,似乎在回溯更遥远的历史长河:“想想看,当我们茹毛饮血的先祖在蛮荒中挣扎求生时,孩童哪有什么被保护的纯真年代可言?饥饿、寒冷、猛兽的威胁,生存本身就是最残酷的老师。之后千年,漫长的农业社会、工业革命,孩子们不也早早分担农活,进入工厂?战争,饥荒,瘟疫,哪一样不是早早地将现实的沉重塞进他们怀里?所谓的‘纯真年代’,某种程度上,或许是文明发展到特定阶段、物质相对丰裕后才被‘发明’出来的奢侈品?”
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的思绪跑得太远,于是带着一丝疲惫收尾:“算了,咱们扯这个干什么?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感慨。”
“确实,不过,我看你好像对新世代的情绪也挺大的,不是么?”南宫昭衡用一种略带鼓励,或者说挑衅意味的目光看着郭熵崖。
郭熵崖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近乎扭曲的弧度。
“情绪,”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自嘲,“有任何一个像我这样,和那些‘新世代’只差了几岁,却硬生生被划归为‘旧世代’的人,能对他们心平气和毫无情绪的吗?!”
他抬起头,直视南宫昭衡,眼中是赤裸裸的挫败感:“全方位的碾压,南宫!学术知识?他们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最新的成果,我们还在啃教科书,他们已经在讨论前沿争议。社会知识?他们洞悉规则、人情练达得像混迹多年的老江湖,我们还在摸索着社交的边界。智商?他们解题的思路诡异刁钻,效率惊人。情商?他们操控情绪、引导话题的能力,让你觉得自己像个笨拙的小丑!”
郭熵崖的语速加快,压抑的烦躁喷薄而出:“面对他们,我常常感到一种……彻骨的迷茫。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们这一代,夹在传统的余晖和数字化的洪流之间,像个尴尬的过渡品。我们积累的经验,在他们看来可能是过时的废纸;我们引以为傲的技能,可能早被算法取代。我们像旧时代的遗民,看着新大陆的移民飞速建设着未来,而自己却找不到一块能立足的砖石……那种被时代洪流抛下,价值被彻底否定的虚无感…”
郭熵崖猛地停了下来,胸膛微微起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太深,暴露了太多脆弱。
一股强烈的烦躁涌上来,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试图用现实的框架来束缚失控的情绪:“为什么咱们要谈论这个?考试……这不是才刚结束第一轮么?”
只不过一说出口,郭熵崖居然又有点后悔了,因为……他从心底,真的很想找人聊聊,或者宣泄一下。
因为刚才的考试中,那些新世代的孩子所展现出来一些东西,深深的震撼了他,勾起了他心底的很多东西。
那样的算计,那样的现实主义,那样的…….
与这个蓝星上以前所有的物种都不同,人并不是让爪子和牙齿变得更坚固,让皮毛变得更厚实就能生存的物种。
点出一条不同进化树的人类某种程度来说,与其说是靠生物DNA完成进化和淘汰,倒不如说是靠积累【经验和智慧】这种信息双螺旋DNA来完成社会淘汰的族群。
而新世代所能继承的赛博信息DNA中所包含的东西…..
数年前只有十岁的他还无法理解的道理和现实,现在已然蔓延开来,残酷的嘲笑他当年和现在的单纯—在信息社会之中,残酷的现实如同无孔不入的风,哪怕全力捂住耳朵,也依然会透过指间的缝隙钻入耳道之中,带来令人痛苦的残响……
….让人烦躁不堪。
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愿意到一个现实之风无法抵达的世界,到虚拟的空间中去生活。
所以,郭熵崖才有种找人聊聊宣泄一下也不错的冲动。
不过,心中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还是压倒了那种倾诉的冲动,让他终止了这个话题。
南宫昭衡看着郭熵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好吧,你不想说,那就不说了,说说考试的事情吧,当然,首先还是要恭喜你通过第一场,接下来在第一场结束之前,你会有一段休息时间……”
司晷令的话语继续着,开始交代后续的安排,仿佛刚才那场触及灵魂边缘的对话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沉重情绪,无声地诉说着现实之风吹拂而过的故事。